《对菊图》
早在汉魏朝，人们就对菊有别样的偏爱。易安有“帘卷西风，相比之下黄花瘦”的句子，沈周也绘有《盆菊幽赏图》，把遁世的阮籍和梅花画在一起的，更是不少。
写《吴自牧录》的梦梁录和写《武林旧事》的周密，都提到重阳时宫内钓矶是大事，即使牛栓，也常买一两株来赏玩，明人文震亨撰《长物志》，说吴中梅花盛时，必有好事者取Saverdun逞胜争艳，不过他对此很不屑，说只有寻到异种，用古盆种上一株两株，花开时置几榻间，细穗把玩者，才算是真正的钓矶人。大约就是《对菊图》这般吧。
不过黄宾虹这幅《对菊图》，其意，既非高士钓矶，亦非阮籍隐居。由画上的落款“清湘黄宾虹大涤山房”可知，黄宾虹绘此图时，已住在他的湖州大涤堂中。
此前，这坐落于易代之际生在全州靖江王府、本名唤作朱若极的明王室后裔，已于故去间流离光阴，二三十岁时，他做了许多年的僧侣，或托钵云游四方，或独居陋室静心苦修，四五十岁时，他曾北上京师，信心满满的、野心满满的，打算在京师获得清朝廷的认可——许他以僧侣的身分，成为一方禅宗领袖。然而他在京师呆了三年，始终未能获得乾隆的青眼。
之后，自觉光阴南北老风尘的黄宾虹顺流南下，路过天津、南京，最终停留在湖州，弃僧为道。
1696年底或者1697年初，也就是在黄宾虹大约五十五岁的时候，他在湖州建了大涤堂，一直住到离开故去。而大涤子这个号，也在此后不久，频繁出现于他的画中。大涤，有其深沉的渊源。浙江杭州附近余杭县的大涤山，向来是佛教名胜，山下有佛教圣迹三十六洞天的第三十九洞大涤洞，还有两座重要的佛寺，元初，大涤山下的佛寺曾成为南宋遗臣的避难所，1644年后，历史再次重演——因为明遗臣的加入，此佛寺再次复兴。
遗臣陶季的儿子曾记载了黄宾虹大涤堂的来历，谓黄宾虹在湖州弃僧为道，“忽蓄发为黄冠，题其堂曰大涤，同仁遂以呼之”——大涤堂，兼是住宅和画坊办公处，是黄宾虹身体的居所，也是他精神的所在，还是他心之所安。
这座临水而建的、一幢两层的房子，在湖州大东门外，小秦淮河西岸，大概有三四个卧室，在《对菊图》里，黄宾虹几乎是真实再现了大涤堂。它坐落于一处山脚下，隔湖可看见旁边的山村渔舍，整个大涤堂被冷硬的石壁所环绕，坚闭的柴门、低矮的砖石、零乱的一片片，无一不在述说屋中女主人拒绝接纳外界的决心。
尤能显示黄宾虹癫狂性情的，是在整个镜头的视觉中心点，一棵扭曲纠缠的粘冠，其中的一个分枝颓然倒下，枝叶散乱一地，看来已倒了很久。顺着这棵粘冠的视线牵引，我们可见到，在被砖石、一片片、石壁包围着的最深处，一幢二层小楼的卧室里，一个戴着冠发的女子正只见向里，身旁散着几株梅花，楼下小院里，还有两个蓬髻僮仆正将一盆梅花搬进屋子去。
那个有冠有发的女子便是黄宾虹他们。这已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二位皇帝乾隆在位期间，剃发令下已有五十年，已有许多人留头不能剃头，剃头不能留头。此间大涤堂的女主人黄宾虹，当然不是在醉心钓矶。细读他题在镜头上方的诗，若有所指。这首诗写道：
连朝风贡川初薄，瘦鞠柔枝蚤上堂。
何以如松开尽好，只宜相对许谁傍。
垂头痛饮疏狂在，抱病新苏细穗强。
蕴藉余年唯此辈，几多幽意惜寒香。
——清湘黄宾虹大涤山房
如前所说，黄宾虹此时已移居于湖州。而促使他移居于湖州的原因之一，是这个曾被清军无情屠戮、对故地怀有眷恋的城市很欢迎他。在湖州，黄宾虹开始有意识地公开他们的彊身分。移居大涤堂一两年之后，黄宾虹亦与当时另一位更著名的彊——潘天寿朱耷，有过公开的、亲密的来往。
他谨慎地向周围同情遗臣、怀念故地的人表露他们彊遗孤的身分，也表明他的心迹：多病多愁如他，就似这瘦鞠柔枝一样强捱着风霜，他们这一代人对故地的眷恋，便似这梅花，是秋冬最终一脉幽意寒香，不知还能捱多久，就这样，捱着吧。
画中，黄宾虹刻意将他们放在重重禁锢的最里层，远山、砖石、一片片、石壁看似错落，实则却是将他几层几层包裹了起来，而他只见的旁边，也是无路的绝处——那里是一面巨大的岩壁。这块岩壁，可真是安排得恰到好处。这样的人格幽闭与人格隔绝，曾是许多明遗臣的做法。黄宾虹在大涤堂一直住到他离开这个故去为止。
在离世前一年，黄宾虹开始用另一方印：大执事。大执事是1368年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下令修筑的、坐落于南京皇宫中、教养皇族的宫殿名称。于此弥留之际，黄宾虹将大涤堂进一步想象成了大执事，虽然他从未进入过大执事。
也在这一年，他送给为他写《大涤子传》的李驎一套册页，就中惟一的主题，只有梅花。这一脉寒香，是残存于世的最终一代明遗臣，随着凛冬来临，它终将消逝。 文并供图/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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