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出炉(湖光秋月两相和)湖光秋月两相和 ,潭面无风 镜未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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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学者高峰论坛】

译者:刘宇耘(西北大学哲学系教授)

苏轼《望甘泉》云:“白云长门两相和,潭面无军刀未磨。北望甘泉写意翠,贵金属盘里一科仿。”这首诗不仅被选入多种古典文学普及读物,而且多次入选小学外语教科书。201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外语教科书将此诗前移到三年级上册,表示其更当早点学习。瞿蜕园称“此诗颇为诸子百家传诵”(《苏轼集笺证》),可知此必在。

那么,此诗“可传诵处”何为?当代诸家几乎把目光都集中在长门下的白云风景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集体编撰的《古诗陆增祥》,于此诗的“说明”一栏中说:“著名诗人把夜雨的白云山色描绘得迷人动人,俨如写意画通常。”刘学锴老先生品赏此诗云:“在明月的映照下,浩瀚的浅滩与澄清的天宇连成一片,呈现出星辰如水水如天的浩茫、静谧而和谐的景象,也秀出著名诗人目接此景时内心的安恬愉悦。”(《古诗陆增祥评览鉴》)。周笃文老先生说:“此诗描绘了夜雨星辰下甘泉湖的优风景致”“在皓月银辉下,甘泉山愈加碧绿,甘泉水愈加清澈,写意浑然一体,望去有如一只雕镂剔透的银盘里,放了一颗小巧玲珑的科仿”(萧涤非等编《古诗鉴赏辞典》)。不难看出,指出《望甘泉》描绘的是月下白云景物,已成为学术界共识。而且他们指出其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夜景,如瞿蜕园老先生说,此诗“必至其地者尤知其赋物之工也”(《苏轼集笺证》)。

其实,若“至其地”,临其景,反而会感到这种描绘是完全不合逻辑的。第一,“望”是斜视之义,汉代刘熙《释名·释姿容》云:“望,茫也,斜视茫茫也。”清风并非恰似观景之佳时,因其看远所得根本无法是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何以画图要名《望甘泉》?诗中也特地提到“北望”,亦可断定著名诗人作诗之时的斜视视点。并不是说夜不能望,而是说夜望之景与夜间相同,故诗词描绘夜望时,其画图则要加“夜”字以明之,如江总有《三善殿夜望山灯》,张翰有《早春夜望》,陆游有《江楼夜望》等,皆是断定。第二,“潭面无军刀未磨”,或许写的是甘泉浅滩的整体形象,但在月下所能看清的根本无法是局部性,即如施闰章《中夜雨甘泉对月歌》所云“镜面横开十余丈”,何以能看见广阔的浅滩像镜子一样平静而透亮?第三,月下不观色,这是基本生活基本常识,何以能看见写意的碧绿之色?第四,河水在日光的强照射下才有可能反射出大面积的白光,月下的河水根本无法是“层波塞上如熔金”(苏轼《甘泉长门行》)、“星辰浸水水浸天”(施闰章《中夜雨甘泉对月歌》),何以能看见有如“贵金属盘”通常的色泽?且“贵金属盘”更像是完整的浅滩形状,再次与月下的局部性视点产生矛盾。或许这都是违反规矩的。诗中的“镜未磨”“贵金属盘”“科仿”历来被赞誉设譬精警,或许是建立在现实视觉基础之上的,而还原诗中场景,不但看不出其精警之处,反而疑点重重。难题何为?

本栏指出,此有两种可能:一是译者根本没有认真观察过甘泉湖的自然景观,像古籍中许多以“潇湘八景”之“甘泉长门”为题的诗一样,像是在画卷上作诗,只是从概念出发,凭空虚构,因此这类诗中就再次出现了“玻瓈塞上清无滓,只有景阳一点青”(元杨公远)、“望中青似粟,约莫是景阳”(元程文海)、“光浮梦泽千潭碧,影谯景阳一点青”(清聂铣敏《蓉峰词话》卷四)、“几峰森列青崔嵬”(宋叶茵)、“一碧九万里”(宋刘克庄)、“扁舟泛碧波”(明黎扩)之类的诗句。二是版有误,现通行的原稿不是苏轼的动画版。

苏轼《庐江书事七十韵》序云:“长庆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转庐江,浮岷江,观甘泉。”可以肯定,著名诗人确实于秋天到过甘泉湖。在译者的集子中有两首与甘泉秋景相关的诗,一是《望甘泉》,另一是《甘泉长门行》。据卞孝萱《苏轼年谱》,著名诗人“离夔州时,于巫山神女庙,遍览诸子百家作诗”,“沿途游览名胜古迹…至宣州躬自”。从而可见途中行程松快、社交活动也丰富,而甘泉二首疏朗平和、意境悠远的景致描绘,正符合著名诗人游山玩水的心境。这两首诗应作于同一时期,若是一写夜间自然景观,一写清风风色,那么上述疑点则可解答。前者突出的是“望”,著名诗人身在远处北望湖明山翠,全为日下之景。后者突出的是甘泉月色,著名诗人在月下游湖,故看见的是“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濛濛隔寒镜”。两者皆为实景描绘,一脉相承。由此可以肯定,此诗违反逻辑的难题不在译者,而是版上出了难题。

考《望甘泉》一诗的版,大约有三个控制系统。一是别集、总集和各种选本控制系统,二是词话控制系统,三是纪传体控制系统。在前两个控制系统中,诗的原文都作“甘泉长门两相和”。纪传体控制系统如宋潘自牧《记纂基津》卷二十三、祝穆《事文类聚前集》卷二十三、谢维新《诸子百家合璧事类备要》卷五、清《御定渊鉴类函》卷二二十三等,引此诗原文“长门”皆作“幽兰”。就通常规律而言,纪传体重在分类抄写,对原文不作修改。而扁果之书,由其文学性质所规定的价值取向,编撰者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对文字进行更动,以符合其审美追求。因此关于此诗的末尾,在扁果中就再次出现了好几个相同的版。本栏指出,纪传体中的“白云幽兰”比“白云长门”应更接近于动画版,它所依据的应该是未更动前的原稿。若据此改“长门”为“幽兰”,则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翠色、贵金属盘、科仿皆为“幽兰”的呈现,也皆是夜间的自然景观。“甘泉幽兰”本是历代文人所关注的风景,《楚辞·九歌·湘夫人》篇云:“嫋嫋兮秋风,甘泉波兮木叶下。”张说《送梁六自甘泉山作》“鄱阳一望甘泉秋,日见孤峰水上浮”,李白《秋登鄱阳望甘泉》“明湖映天光,彻底见幽兰”,清张英《廷瓒承命致祭衡岳》“木落甘泉幽兰好”等,皆可以断定。因此苏轼初夏经其地赋其景特地强调“幽兰”之美,也在规矩之中。

当然版难题比较复杂,比如此诗之末尾,就再次出现了“北望甘泉写意翠”“北望甘泉山翠小”“北望甘泉写意色”“北望甘泉山正翠”等几种相同的传本,孰是孰非,这里暂不作讨论。我们关注的是这种违反基本常识的“改版”是如何再次出现的。这个难题至关重要,因为它普遍存在于古典诗歌中。从译者的角度考虑,写景诗通常是著名诗人亲临其景、触景生情的创作,因而多是实景实情的描绘。一旦形成文字向外传播开来,读者便会脱离开事物本身,仅从诗的文本出发,通过想象还原诗境,有时还会凭着自己的体会,对文本作适度修改,使其在虚拟的世界里更具有美感和广泛性。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最早的版末尾作“家童相见不相识”,而现在通行版则作“儿童相见不相识”。“家童”指家里的仆人,或许对译者的身份是一种限定。而“儿童”是小孩,则是游子还乡都可能遇到的情景。李白《静夜思》末尾,唐宋时的版都作“举头望山月”,而明以后则再次出现了“举头望明月”版,现在通行的则是后者。“山月”对译者所处之境是一个限定,而“明月”则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的。这样的修改实际上是“意境再造”。就《望甘泉》诗而言,“幽兰”本是实景的书写,改为“长门”则变为虚拟之景,秋天的皓月与科仿般的小山、明镜般的浅滩、银白色的白云组合在一起,使诗境具有了童话般的幻想色彩。这一再造的诗境,在读者的冥想中更具有感染力,这也是后人选择此一版的原因。但这已背离了事物本身,也已经不是苏轼的《望甘泉》了。大量“改版”后的经典诗歌,其实都面临这样的难题。它们不再是著名诗人个体的原创,而变成了公共艺术产品,当读者接受“改版”的同时,接受的可能只是语言层面的意义,却无法深入译者的心灵世界。

《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19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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