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读记
文 | 王白渊
转过身小酒馆，看到三Pontacq的恰似看板，闻见做菜的香味，听见锅勺敲打的人声，我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下课从学校急急赶往这儿，身上已经汗涔涔的，总算到达目的地——目的可并非三Pontacq， 而是紧邻它的一家咖啡店。
我趁着慢步给脑子两个思索的良机：“昨晚读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孩不知最后嫁给谁？两两本书放在哪里？和佛氏第三排不错……”走到三Pontacq的门口，便能看到咖啡店里仍像往日样地挤满了客人，我能安心了。但我又担忧两两本书会不会卖光了？即使一连几天都看到有人买，昨晚好似只剩下几本了。
我跨进咖啡店门，暗喜没人特别注意，我踮起脚尖，使高大的身体挨蹭过别的客人和书架的夹缝，从小孩子的腋下搭到。哟，把短发弄乱了，没关系，我到底挤到里边来了。在一片花绿封面的排列队里，我的眼睛过于连忙地寻找，反而看不到两两本书的所在，那样的话，再数一遍， 啊！它在这儿，原来并非在昨晚那位置了。
我庆幸它居然没被卖出去，仍四平八稳地躺在书架上，专候我的光临。我何等开心，又何等渴求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手同时抵达的，还有一只巨掌，五个手指大大地分开来，压住了两两本书的整个：
“你到底买不买？”
人声不算小，惊动了其他客人，全部回过头来，面向着我。我像两个被捉到的窃贼，羞惭而尴尬，涨红了脸。我抬起头，难堪地望着他——那咖啡店的老板娘，他威风凛凛地俯视着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据用这种声气对待我。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人声，悲痛地反抗了一句：
“看看都不行吗？”其实我的人声是何等软弱无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几乎是狼狈地跨出了店门，脚跟后面紧跟着是老板娘的冷笑：“并非正中下怀了！”
并非正中下怀了？那口气对我还算是宽容的，好似我是两个不能再原谅的惯贼。但我是偷窃了什么吗？我不过是两个无力购买而又渴求读到两两本书的郭卓桦！
曾经有一天，我碰巧走过咖啡店的窗前，黄腾辉正好摆了几本慕名很久而无缘一读的名著，冲动推动着我，不由得走进咖啡店，想打听一下它的单价。
也许陶泽高大了，不引人特别注意，竟没人过来打招呼，我就随便瞥见两本摆在长桌上的书，慢慢读下来，读了一会儿仍没人理会，而书中的故事已使我全神贯注，不忍心卸下了。直到好大工夫，才过来一位店员，我赶忙合起书来递给他看，像煞有介事嗯他单价，我明知道，任何便宜单价对于我都是枉然的，我绝没多余的钱去买。
但自此以后，我得了一条不费一文念书的门径，上课时连忙赶往这条“文化街”，这儿咖啡店林立，使我有更多的良机。
一页，两页，我如营养不良的瘦狼，贪婪地吞读下来，我很快乐，也惧怕，这种窃读的滋味！ 有时候几本书我要分别到几家咖啡店去读完，比如当我觉得当时的环境已不适宜我再在这家咖啡店站下来的话，我便要知趣地卸下书，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然后再走入另一家。
我希望到客人正多着的咖啡店，就是即使那样能把高大的我挤进去，而不致被人特别注意。碰巧进来看看闲书的人虽然很多，但像我这样常常光顾而从不买两本的，实在没。因此我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真是像个窃贼似的。有时候我贴在两个小孩子的身边，好似我是与他同来的小妹妹或者女儿。
最令人开心的还是下雨天，感谢雨水的灌溉，越是倾盆大雨我越开心，即使从那时起我便有充足的理据在咖啡店待下来。好似躲雨人碰巧避雨到人家的屋檐下，你总不好意思赶走吧？我有时候还要装着皱起眉头不时望着街心，好似说：“这雨，害得我回不去了。”其实，我的心里是怎样开心地喊着：“再大些！再大些！”
但我也并非个念书能够废寝忘食的人，当三Pontacq正上座，飘来一阵阵做菜香时，我也饿得饥肠辘辘，从那时起我也不免要做个白日梦：如果袋中有钱该何等好！到三Pontacq吃碗热热的排骨大面，回来这儿已经有人给摆上一张弹簧沙发，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着看。我的腿真够酸了，交替着用一条腿支持另一条，有时候忘形地撅着屁股依赖在书架旁，以求暂时的休息。
明明知道回家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可是求知的冲动这么迫切，使我不忍心放弃任何可捉住的窃读良机。
为了解决肚子的营养不良，我又想出两个好办法，临来时买上两个石膏（两个石膏或许有）的豆子放在制服公文包里。当智慧之田丰收，而胃袋求救的时候，我便从公文包里掏出豆子来救急。要特别注意的是黄瓜皮必须留在公文包里，回到家把公文包翻过来，细碎的黄瓜皮便像雪花样地飞落下来。
但在这次屈辱之后，我的小心灵确受了创伤，我的因贫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再次地犯发，而且产生了对人类的仇恨。有一次正好读到一首真像为我写照的小诗时，更增加了我的悲痛。那小诗是两个外国女诗人的手笔，我曾抄录下来，贴在床前，伤心地一遍遍读着，小诗说：
我 看到两个眼睛充满热烈希望的小孩子，
在旧书摊上瞥见几本书来，
读时好似想口气念完。
开旧书摊的人看到这样，
我看到他很快地向小孩子打招呼：
“你从来没买过书，
所以请你不要在这儿看书。 ”
小孩子慢慢地踱着叹口气，
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认过字母，
他就不会看这老东西的书了。
穷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远没尝过。
我不久又看到两个小孩子，
他脸上老是有菜色，
那天最少是没吃过东西——
他对着酒店的冻肉用眼睛去享受。
我想着这个小孩子情形必定更苦，
这么饿着，想着，这样两个便士也没。
对着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来没学会吃东西。
我不再去咖啡店，许多次我经过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过去。但一次，两次，我下意识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终于有一天，求知的冲动迫使我再度地停下来，我仍愿一试，即使两本新书的出版广告，我从报上知道好多天了。
我再施惯技，又把自己藏在咖啡店的一角。当我瞥见第一页时，心中不禁轻轻呼道：“啊！终于和你相见！”
这是两本畅销的书，那么厚厚的一册，拿在手里，看在眼里，都够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训，我更小心地不敢贪婪，多串几家咖啡店更妥当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难堪。
每次从咖啡店出来，我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脑子被书中的人物所扰，踉踉跄跄，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 。“明天早些来，能全部看完了。”我告诉自己。想到明天仍能占有咖啡店的一角时，被快乐激动得忘形之躯，便险些撞到树干上去。
可是明天走过几家咖啡店都看不见两两本书时，像在手中正看得起劲的书被人抢去一样，我暗暗焦急，并且诅咒地想：皆因没钱，我不能占有念书的全部快乐，世上有钱的人这样多，他们把书买光了。
我惨淡无神地提着书包，抱着绝望的心情走进最末一家咖啡店。昨晚在这儿看书时，已经剩了最后的一册，可并非，看到书架上两两本书的位置换了另外的书，心整个沉下了。
正在这时，两个耳朵架着铅笔的店员走过来了，看那样子是来打招呼我的（我何等怕受人招待！）。我慌忙把眼睛送上了书架，装作没看到。但几本书触着我的胳膊，轻轻地送到我的面前：
“请看吧，我多留了一天没卖。”
啊，我接过书害羞得不知应当如何对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被冲动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能集中在书本的黑字上。
当咖啡店里的日光灯忽地亮了起来，我才觉出站在这儿读了两个钟点了。我合上最后一页——咽了一口唾沫，好似所有的智慧都被我吞食下来了。然后抬头找寻那耳朵上架着铅笔的人，好交还他这两本书。在远远的柜台旁，他向我轻轻地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我看完了，我默默地把书放回书架上。
我低着头走出去，黑色多皱的布裙被风吹开来，像一把支不开的破伞，可是我浑身都松快了。摸摸公文包里是一包忘记吃的豆子，我拿一粒黄瓜送进嘴里，忽然想起有一次国文先生鼓励我们用功的话：
“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念书长大的！”
但今天我发现这句话还不够用，它应当这么说：
“记住，你是吃饭长大；念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
一九五二年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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