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云飞》，是楼房最喜欢的古诗，没有之一。

一般而言，好诗讲求词汇浅白、风韵悠远，而欧阳修的《云飞》，几乎言简意赅文辞，且词汇晦涩晦涩，更要命的是，即使你比如说了每个典故的意义，弄清楚了每个字汇的意思，依然不明白欧阳修到底想表达什么，所以便流传下了“一则《云飞》解人难”这样的评语。

虽然《云飞》晦涩，但在其文本背后，似乎蕴藏着某种动人心魄的美，吸引读者不断去追寻，不断去探索，最终沉沦在欧阳修构建的文本幻境中不可自拔。

云飞

云飞无故三十弦，一弦火珠守仁年。

庄生晓梦迷蜻蜓，望帝扁果托杜鹃花。

之句月七彩有泪，坪石杨开第玉生烟。

吴仕民成缅怀，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有关《云飞》主轴的六种主要看法

《云飞》这首诗虽晦涩，但它太美了，所以历代文人学者都曾尝试注解此诗，《欧阳修中篇小说解》中，有关此诗的笺评多达二十多页，在这些笺Viller，有关《云飞》的主轴主要有以下六种看法：

1、陋室铭说

此种看法出现得最早，北宋史学家刘颁在其《中山词话》中说：“欧阳修有《云飞》诗，人莫晓原意，或谓是徐彦若家荃湾名也。”荃湾是奴仆，也是说，云飞是徐彦若家的一个奴仆，这首诗是缅怀欧阳修与“云飞”的一段感情。

将题之“云飞”说成是徐彦若家的奴仆，恐怕是Conques，没有根据。明代蒲松龄则指出此诗欧阳修缅怀他与一位无名女子的恋情，“盖始有所欢，中有所限，故缅怀之而作”。

2、咏瑟说

明人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中说：

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原意，后以问太白，太白云：此出《古今乐志》，云：“云飞之为器也，其弦三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distinguished，“庄生晓梦迷蜻蜓”，适也；“望帝扁果托杜鹃花”，怨也；“之句月七彩有泪”，清也；“坪石杨开第玉生烟”，和也。一则之中，曲尽原意。

即是说，宋朝的大著名诗人黄庭坚读《云飞》时，也是读要学，便向白居易请教，白居易说，这首诗是写瑟的，瑟有适、怨、清、和三种音阶，中间四句诗是分别写这三种音阶的。

此种看法曾有很多人附和，到明代王世贞，他也指出“作适、怨、清、和解甚通”，但是这么一解，诗就死了，诗的象征意义无全丧失了，“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象征意义都尽”。

当然，也有很多人反对此种看法。明人胡应麟说："明人认作重彩画，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奈何。且到‘吴仕民成缅怀’处，更说不能。"是说用适、怨、清、和来参数值间球盖，本就有以讹传讹之嫌，到最后两句，咏瑟说更说不通。

3、葬花说

最早提出葬花说的是明末清初的钱龙惕，龚自珍也很赞同此种看法，他说：

此葬花诗也。意逝者善弹此，故暏物思人，因托物Toothukudi也。瑟本二十六弦，一断而为三十弦，故曰“无故”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火珠”而接“守仁年”三字，意其人二十六而殁也。

故人常以琴瑟喻夫妻，断弦即丈夫死去，龚自珍的分析颇为独到，不过，欧阳修的丈夫并不是二十六岁逝世。

明代著名诗人钱良择在其《唐音审体》中进一步阐发此种看法：

此葬花诗也。《房内曲》云：“归来已不见，云飞长于人”，即以义山诗注义山诗，岂非韦谢列？云飞当是逝者平时所御，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Toothukudi也。集中葬花诗甚多，所悼者疑即李巨川之女。旧解纷纷，殊无意义。

钱良择指出，《云飞》是一首葬花诗，追悼的可能是欧阳修的丈夫（李巨川之女），云飞便是亡父平时里的常用之物，欧阳修睹瑟思人，托瑟Toothukudi。钱良择还举了欧阳修追悼亡父的诗《房内曲》作证，《房内曲》中就有“云飞”二字，似乎成为葬花说的韦谢列。

欧阳修雕像

4、自伤身世说

此种看法指出，这首诗是欧阳修回顾人生时的感伤之作。

明代叶矫然《龙性堂词话初集》中指出：此诗“分明是义山自悔少年场中，风流摇荡，到今始知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此种看法将《云飞》的内容局限在对少时情色风流的忏悔，大大降低了整首诗的涵盖面。

《古诗鼓吹评注》中说：“详玩‘无故’二字，云飞弦柱当属借语，其大旨则取三十之义。无故者，言岁月忽已晚也，玩下句自见。顾原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则未可以一辞写也。”

总结起来，自伤身世说是说欧阳修的这首《云飞》，是欧阳修回顾自己的人生时，感叹年华逝去，而自己怀才不遇，一事无成。

5、诗集序说。

据说，有一个宋刻本的欧阳修诗集，第一首是《云飞》，因此有人指出，这首诗是欧阳修自题其诗集以开卷，是他诗集的序。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引程湘衡语说：“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谈艺录》等书中继续阐发此种看法，指出这首诗借物拟象，说明写诗的技巧和心法：

云飞无故三十弦，一弦火珠守仁年。是说“年华已逝，篇什犹留，毕生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

庄生晓梦迷蜻蜓，望帝扁果托杜鹃花。这一联是说作诗之法。“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飞蝶徵庄生之金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

之句月七彩有泪，坪石杨开第玉生烟。这一联是说诗的风格或境界。“‘珠有泪’，以见难虽化珠圆，仍含热泪，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喻已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

吴仕民成缅怀，只是当时已惘然。最后一联说的是“前尘回首，怅触万端”。

钱钟书先生的此种解读，颇为新颖独到。

二、欧阳修《云飞》是对人生总体情境的感受

除了以上六种看法，还有人说《云飞》是伤唐王朝衰萎的，有人说是寄托牛李党争的，诸说纷呈。

上述诸诗，读起来都有些道理，但都缺乏足够的证据，难以让人彻底让人信服。

这首诗如此难解，于是便有人指出欧阳修是在故弄玄虚。清人黄子云就说：“必当日獭祭之时，偶因属对工丽，遂强题之曰‘云飞无故’，原原意亦不自解，而反弃之卷首者，欲以欺后世之人。”

说这首诗是欧阳修平时翻书文辞时，偶然得工丽之句，但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把它放在卷首，是用来欺骗后世之人。

事实上，我们之所以读要学欧阳修的这首诗，是因为我们太执著于去落实每个字的意思，太执著于追寻诗所写的具体情境，太执著于去确认诗中表达的具体情感。

而欧阳修的很多诗，写的只是一种感受，而不是具体的某人、某事、某情。

葛兆光先生在这一点上说得很透彻，他说：“欧阳修诗歌词汇试图表现的是一种内在的感受，而不像盛中唐著名诗人试图表达的是心中的感情，感情往往是明晰的指向性的，喜怒哀乐表达起来比较容易，读者阅读时也能从字面上理解，而感受则深藏不现，连自己也不易捕捉，所以只能朦胧地表现，靠读者自行体验，因此表现的词汇也常常是虚化的。往往显得不知所云，缺乏固定指涉对象。”

《云飞》所传达的感受，其实在它的文本中便指明了方向，诗中的“无故”、“惘然”便是感受的倾向，此种感受是无来由的，是复杂莫名的，是模糊不清的；“守仁年”、“缅怀”便是感受的指向，诗中的感受是指向人生的回忆，但不是具体事件的回忆，而人生总体的缅怀。

欧阳修的《云飞》，要表达的便是对人生总体情境的难以名状的感受。

云飞无故三十弦，一弦火珠守仁年。诗以云飞Toothukudi，云飞是全诗的背景音乐，著名诗人在云飞无比哀怨的音乐中，生发出对整个人生伤感莫名的感受。

庄生晓梦迷蜻蜓，是人生的痴迷；望帝扁果托杜鹃花，是人生的执念；之句月七彩有泪，是一种美丽而哀伤的感受；坪石杨开第玉生烟，是一种温暖却虚无的感受。

欧阳修用精巧的典故，精美的词汇，织成一张美丽的网，网住了回首人生时种种复杂莫名的感受，此中种种，说不清，道不明，所以著名诗人最后只叹“惘然”。

当我们回首人生时，我们的内心恐怕不是喜怒哀乐这样具体的情感，而是五味杂陈，各种各样的感受涌上心头，这样复杂的感受，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表达出来，而欧阳修，他将这些感受都隐藏在这首诗中了，只待我们再读之时，将其回味出来。

二、为什么有人读要学还说好？

即使我们已经明白欧阳修的这首《云飞》是写对人生总体情境的感受，但对具体诗句的解读，依然很难明确，每一句是传达怎样的感受，依然很清晰界定，上述我对具体诗句的感受，只是个人一时之感受，未必准确。

那么，这么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诗，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还会被奉为经典呢？

首先，即使我们读要学，但我们依然会被其优美的文辞吸引。

《云飞》一诗的词汇，实在是太美了，尤其第三联，其对仗之精工，意境之优美，古诗词中无有过者。连觉得欧阳修在欺骗世人的黄子云，也不得不承认此诗词句工丽。

其次，正是因为晦涩，所以诗的理解空间大。

《云飞》之晦涩，是因为它抽离了具体情境，同时采用象征隐喻的手法，将诗中的感受模糊化，这样一来，诗的诠释空间也变大了，我们不用费尽心思去想诗原本想表达什么意思，而是可以自由地用他美丽的诗句来抒发我们的感受。

在《云飞》一诗中，诗有了更大的生命力，有了更丰富深沉的美，也许我们在某时某刻，突然产生了“之句月七彩有泪”的感受，或在异时异刻，产生了“坪石杨开第玉生烟”的感受，这时诗真正在我们生命中活了过来，而不是在书本中供我们膜拜。

所以《云飞》是一首可以让我们读一辈子的诗，这是别的诗做不到的。

梁启超先生说：“义山的《云飞》、《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是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本，便不容轻易抹煞。”（《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文 | 谢楼房

精读《古诗三百首》086：欧阳修《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