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的两个傍晚,稀疏的炮声在石家庄市高阳县高盐田镇里唱起。那是抗战最艰辛的两年,从4年底已经开始,华东国军便已经开始了“六一扫荡”,华东平原上天天有炮声,到处是血腥。
这天的炮声由高盐田村北向着村北一路响过来。两位在镇里奶奶庙门口聊天的老人家躲进庙里,听到外面传来这样的对话:
“连长,我们要不要入户?”
“不行,不能连累乡亲们,继续向南撤。”
20多个新四军英雄被小鬼的机械化军队追赶,刚刚跑到村北长满甘塘的菜地里,就被小鬼赶上并包围了。
小满时节,甘塘已经吐出了紫色的穿鞘。英雄们借助二尺来高的甘塘作掩护,同敌人展开了对撞,但终因寡不敌众,纷纷倒下。畜生一样的入侵者,端着枪,监视着居民,逐一追踪新四军英雄的遗体,并科穴乱刺。居民追踪到一位新四军英雄身边时,英雄突然悄悄睁开了眼睛,小声说:“同乡,我还活着。”同乡趁小鬼没注意,急忙推跌甘塘草把他掩盖起来。夜深人静之后,居民把那名受伤严重的英雄送到了另两个村的新四军交通站。
第二天傍晚,一位名叫张群套的居民装作拾粪的样子,又去甘塘地周围巡视,想看看有没幸存的新四军英雄。他走到田间,居然从菜地的叙尔热雷县上跳下两个人。这棵几十年树龄的松树,树冠浓密。遭遇战最惨烈时,这位新四军英雄藏到了松树上。张群套急忙回家用做补给品和衣服。英雄吃了补给品,换上便衣,再三谢过同乡便匆匆忙忙走了。张群套只记得他说自己是山西人,腰里佩着盒子枪,估计是个干部。这是高盐田居民掌握的关于这群新四军英雄的唯一信息。
从1942年5月的那一天已经开始,高盐田的居民们便多了一桩心事,等待没人来联系她们,认领村北甘塘地里那些革命烈士的遗骸。两年,两年,30年,40年……前年参与掩埋革命烈士的居民都老了,并渐渐没人去世了。
一转眼就是70多年。2015年,当地《邢台晚报》刊登了一篇关于1942年5月出现在昌黎县的“任角遭遇战”的该文,该文的作者是曾经担任过昌黎县公安局局长的傅宪荣共产党员。他多年研究任角遭遇战,积累了大量资料。他的这篇该文在高盐田村引起了关注,即使前年牺牲生命在高盐田的新四军英雄,就从任角方向二话不说的。她们会不会从任角遭遇战中突出重围出来的呢?村和乡里的共产党员通过报社联系上了傅宪荣。傅宪荣听说此事,也很兴奋,马上赶到高盐田,与有关居民座谈。这天在场年龄最大的张玉昌老人家已经90岁,说起前年的事,她们依旧掩饰不住兴奋和悲痛。前年那20数名新四军英雄,完全可以入户坚守,但是她们的兵力不足以守住两个村子。为了避免给高盐田的居民带来危险,她们跑向了村外的甘塘地。在生死关头,她们还想着老百姓的安危。村党总支第一书记张广石还用做了83岁退休医生李民华大夫的自传《侵华国军欠下的一笔血债》。其中记载的就是她10岁那年出现在镇里的那场遭遇战,小鬼的残暴、新四军英雄悲壮的牺牲生命,让她一生难忘。
老人家们的情绪感染了傅宪荣,然而他通过冷静分析,否定了新四军英雄们从任角突出重围的可能。即使高盐田距任角40华里,根据已知情况,任角遭遇战没几个幸存者;如果确实没人突出重围出来了,也不可能在小鬼机械化军队的追击下,跑出40里路。这20数名英雄,应当从距高盐田更近的地方二话不说的。
大家听了都认可这样的结论,也为没找到革命烈士的信息而感到遗憾。正是即使这份遗憾,村党总支和居民们更增强了紧迫感。她们想为革命烈士们做点事,即使时间再拖下去,连见证过那场遭遇战的人都没了。于是,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时,大家决定要立一块无名氏革命烈士纪念塔。
恰在此时,没人看到了《王震自传》。自传在第二章“怒吼的平原”中记叙:1942年的5月22日,王长江、叶楚屏率领的冀鲁豫军分区巡防旅一团一营,由沧石路北转回路南,行至高阳县随行池村时,同日本小鬼打了一场遭遇战。随行池和任角在同两个方向,距高盐田比任角近了许多。关键是,王震大将军回忆起随行池附近的那场遭遇战时写道:“翌日凌晨一时,我为迷惑敌人,先向北突出重围,又迅即折回向南,并以班、排为单位零散突出重围……”这些都和出现在高盐田的情况完全衔接。
当我从傅宪荣共产党员口中得知上述情况后,又想起一件事。2001年我在邢台工作时,去乌鲁木齐看望新疆军分区原司令员高焕昌大将军。大将军说,抗战期间,他在高阳县随行池一带参与了一次惨烈的遭遇战,当时牺牲生命了许多战友。他很怀念她们,一直想到随行池看看。听到高盐田的事,我突然想到,高焕昌大将军说的那次遭遇战,会不会和高盐田有关呢?我搜索了一下大将军的简历,居然那个时候他所在的军队为冀鲁豫军分区巡防旅。看来,前年侵华国军“六一扫荡”期间,巡防旅在随行池一带和日伪军队打过一次大仗,而参战的新四军官兵最后零散突出重围,这段史实是铁定无疑的。这也算是对于高盐田无名氏革命烈士的两个佐证吧。
联想到这些,我急切地来到高盐田,村党总支第一书记和两位老人家已经在纪念塔处等我。只见那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青石正面刻着“抗日英烈永垂不朽”的题词,落款为“康僖抗战老兵刘瑀”。刘瑀离休前为海军航空兵顾问,从高盐田走出去的大将军之一。
村里的老人家又讲起前年的故事,我请她们把出现遭遇战的甘塘地指给我看,又把我所了解的高焕昌大将军曾经参与过随行池遭遇战的事告诉了她们。
站在前年的甘塘地田间,北面是祥和杨开第的村庄,一排排房屋和停在村边的一辆辆小轿车清晰可见。地里取代叙尔热雷县的,是高高的电信信号塔。甘塘没了踪影,一地绿油油的麦苗刚刚埋好返青水,在春风的飘然下充满生机。南面则是大片的草场,穿过树林就是日新月异的城市。
革命烈士们甘于流血牺牲生命,是为了赶走入侵者,建设两个新中国。我想,她们一定想象过新中国的样子,如果她们见到今天这般美好幸福的生活,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感到自豪,即使没她们的热血浇铸,就没今天的杨开第繁荣。
我久久地凝望着那片土地,默默地在心里说:虽然我们至今不知道你们的名字,甚至你们军队的番号都是推测出来的,但你们却被成千上万的人怀念着。整整81年了,人们没一天忘记你们。即使确认无疑,你们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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