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中州客
阳春三月，疫情过后的京城，天更蓝，云更白，风更柔，柳更绿。明城墙遗址公园里，第十六届梅花节开幕了，今年主题为“古垣新春”，寓意甚好。此时，人面桃花、雪梅、朱砂、绿萼、玉蝶、宫粉、美人、跳枝等五十多个品种、千余株梅花红白浅绿地热闹着盛开，赏梅者纷至沓来，熙熙攘攘。这里是京城内梅花品系最多、品种最全的赏梅胜地。我居住在崇文门，时常绕着明城墙散步，在梅林里欣赏着梅花含笑春意浓的美景，极易引发思考感悟梅花和梅花诗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独特意象和涵义。
近二千年来，文人们写作赞美梅花的诗作汗牛充栋。国家越是走向衰落灭亡或文人越是处于人生低谷和遭遇苦难时，越是愿意用梅花自喻心志，梅花注我我似梅。这简直就是一个规律，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寄托和思想价值构成民族特有的文化基因。
其实，文人并非一开始就吟咏梅花。尤其是对梅花凌寒傲雪高洁品质的挖掘和赞美开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到了唐宋以后才兴盛起来。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和《楚辞》里，并没有写到梅花。《诗经》中的“摽有梅，其实七兮”“鸤鸠在桑，其子在梅”“山有嘉卉，侯栗侯梅”所说的是梅子和梅树，并不是梅花。《诗经》却对桃花情有独钟。“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其叶蓁蓁。”多么浪漫欢快的春天迎亲嫁娶画面啊！桃花先于梅花被古代先民吟咏。
往事越千年，朝代更替不断，草木枯荣如常。等到梅花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文人的笔下时，数百年匆匆而过。如今，我们最熟悉当时的梅花诗便是陆凯的《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出身高贵，十五岁成为北朝皇帝的侍从，因忠厚和善战，身居要职数十年。而范晔出身于南朝望族，是南朝时著名文学家。陆凯率兵南征度梅岭时，正值早春时节,他看到梅花盛开，想起远方的好友，刹那间内心柔软温润。看到驿使飞马奔来，赶快折一枝梅花，给朋友带去思念与祝福。这一故事主角是谁？历来虽争议不清，但诗中传递的脉脉友情，并不妨碍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坛佳话。后来，“一枝春”也成为“梅花”的别称，并演变成一个词牌名。
南北朝时，南梁定都在健康，几位皇帝都是狂热的文青。梁文帝萧纲爱好“宫体”文学。他既惊叹梅花凌寒傲雪的个性，又把梅花比作美人亵玩。“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下枝低可见，高处远难知。俱羞惜腕露，相让到腰羸。定须还剪彩，学作两三枝。”（萧纲《雪里觅梅花诗》）在其《梅花赋》中说：“梅花特早偏能识春，或承阳而发金，乍杂雪而披银……于是重闺佳丽，貌婉心娴，怜早花之惊节，讶春光之遣寒，衣袂始薄，罗袖初单，折此芳花，举兹轻袖，或插鬓而问人，或残枝而相授。恨鬟前之太空，嫌金钿之转旧……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蛾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 。”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南梁喜欢梅花的文人很多。其实，在梁武帝时，南梁诗人何逊在游园时，忽见寒风中梅花独放，随笔写下《咏早梅》：“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诗中赞美梅花傲雪凌霜，表达自己不趋炎附势的气节情操和高远志向。梅花使人动情，就像当年司马相如泪洒长门，琴声感动卓文君一样。
南朝陈代的诗人阴铿与何逊的感悟相似，他写有一首《雪里梅花诗》：“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今来渐异昨，向晚判胜朝。”春寒料峭，梅花开放，雪花还飘着。梅雪随风一起飞落，太阳照着，雪融化，梅尚在。梅影纷乱密，梅枝被繁花压弯。今天的梅花与昨日不同，傍晚的梅花比早晨更好看。还有南朝陈代的谢燮，他的《早梅》诗更是简洁明快，自由独立。“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
萧纲的弟弟梁元帝萧绎也是文青，其《咏梅》道：“梅含今春树，还临先日池。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他看到梅花开过，感慨时光匆匆，留下多少回忆可与梅花诉说。咏梅怀念故乡，回忆往昔的意象，被唐代的杜甫、李白和王维等诗人传承。
故此，南北朝是文人咏梅的滥觞。赞美梅花伴随春雪开放的品质积极向上，富有朝气，清新明丽，被后来的唐宋诗继承。但南北朝时，并非所有诗人都对梅花情有独钟，有人认为梅花香艳，如杏花俗气难耐。南朝梁代的吴均在《吴朝请集》中说：“梅性本轻荡，世人相凌贱。故作负霜花，欲令罗绮见……”说梅花本性轻荡，故被世人轻贱。雪中绽放是故意给穿着罗绮的富贵人相互欣赏的。南朝宋代的著名诗人鲍照有一首名作《梅花落》：“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霜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花无霜质。”他不满梅花“徒有霜花无霜质”。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南北朝时，社会动荡，朝代更迭快。梅花还是那朵梅花，绽放在诗人或富贵顺达或苦难坎坷的命运之中，诗人的感受不同不难理解。唐宋以后的文人认为六朝诗人亵渎梅花，我则认为大可不必这般苛求。
隋朝统一南北朝后，尤其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贯通南北经济，国家气象阔大，比较开放，女孩可以成群结队出来赏花。“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隋.侯夫人《春日看梅诗》）这位不知姓名的侯夫人对梅自怜，楚楚动人。诗人江总的《梅花落》很欢快。“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可怜芬芳临玉台，朝攀晚折还复开。长安少年多轻薄，两两共唱梅花落。满酌金巵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早春时节，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长安少年聚集在梅花树下，斟酒弹琴跳舞，梅花映衬着青春美丽的笑脸。这青春，正是长安新王朝的生机和活力。
到了唐代，梅花被彻底人格化，无人再说梅花的不是了。
唐代“有脚阳春”的贤相宋璟，一生为振兴大唐励精图治，他曾辅佐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重臣。史书评价他如一缕春风，走到哪里，哪里总是春风煦物。他从不争名谋利，刚正不阿，严以律己，爱民勤政，品德高尚。他写有一篇著名的《梅花赋》，因为自己人品、能力和政声的加持，赋予梅花“贞心不改”“岁寒特妍”的君子形象和独立品格。“谅不移于本性，方可俪乎君子之节”，“相彼百花，孰敢争先”“独步早春，自全其天。”另一位著名的贤相张九龄亦作《咏庭梅》：“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张九龄晚年被贬，自明心志，可和《梅花赋》并称。从唐代开始，正是花中巢许辈，人间富贵不关渠，梅花以其独立的人格道德形象，从其他花卉中脱颖而出，与兰、竹、菊并列为“君子”，“自爱新梅好，行寻一径斜。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唐.张籍《梅溪》））梅花，谁能不喜欢爱怜有加呢？
不过，随着唐代文人出游、被贬和异地交流任职的机会和人数增多，诗人也常用梅花的意象诉说乡愁和对故友的回忆。如杜甫的《江梅》诗乡愁满满。“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唐代宗大历二年（767）春天，杜甫已离开成都草堂，旅居夔州，见腊梅乍开，顿生乡愁。明代的王嗣奭在《杜臆》中说此诗“春意愈早，客愁转深。”清朝的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评价道：梅占春意，景物自好，而反动客愁者，盖见腊前映雪，年后飘风，花开花谢，都非故园春色，是以对巫岫而添愁耳。老杜在《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中说：“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裴迪也是“诗佛”王维最好的朋友。王维有一首《杂诗》简单含蓄而深情。“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道出了像吴融一样的无数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和关切。“清香无以敌寒梅，可爱他乡独看来。为忆故溪千万树，几年辜负雪中开。”（唐.吴融《旅馆梅花》）
唐代的诗林里，岂能缺少李白、白居易的诗之花呢？“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送君游梅湖，应见梅花发。”“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目极何悠悠，梅花南岭头。” 这是李白心中的梅花，寄托着对友人的思念。白居易离开杭州之后，作《忆杭州梅花，因叙旧游，寄萧协律》诗：“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蹋随游骑心长惜，折赠佳人手亦香。赏自初开直至落，欢因小饮便成狂......”白乐天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自带流量和气场，活得潇洒通透自在。
“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因何入得来？”（唐.蒋维翰《春女怨》）大唐时代，包容开放，繁华雍容，诗人吟咏牡丹者众多，没人再去贬低梅花。庭前寒梅开了，打开你的心扉，无边的春色进入你的梦中。咏梅成为唐代诗人的主题之一。据南宋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中记载：南宋诗人陈从古曾专门辑录古梅花诗八百首，并在自序里大致统计出这样的结果：在汉晋未之或闻，自宋鲍照以下，仅得十七人，共二十一首。唐诗人最盛，杜少陵二首，白乐天四首，元微之、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杜牧之各一首，自余不过一二。如李翰林、韦苏州、孟东野、皮日休诸人则又寂无一篇。至本朝方盛行。而予日积月累酬和千篇云。南宋的杨万里为陈从古作《和梅诗序》中也说：“及唐之李、杜，本朝之苏、黄，……遂主风月花草之夏盟。……盖梅之有遭，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南宋没有文字检索工具和百度，陈从古个人的好恶不能代表全部，未必不挂一漏万。但他和周必大、杨万里都说出了一个事实：两宋时期，吟咏梅花才达到高潮，已成文人士大夫的风尚。不同的文人，在不同的人生境遇下，把梅花作为知己，梅花能映衬出他们的心灵曲线。
北宋时代，重文轻武，经济文化繁荣，文人的身心和精神相对自由。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梅妻鹤子”的散淡生活仿佛是行为艺术。他死后，宋仁宗特赐谥“和靖先生”，便以高士扬名于世。“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山园小梅》）这首林逋的代表作，诗以人重，花以诗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被后人誉为咏梅绝唱。沐浴着月光的梅影朦胧淡雅、幽香销魂，如思而不得的美人，影响着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和画家，梅影在他们心中永远珍藏。毛羽洁白如霜的鸟儿，想要在梅枝上停息，须先偷眼看看梅枝是否高兴。粉蝶如果知道有梅花，也一定是对她无限深情。和梅花亲近的方式，幸亏还有诗句低吟，不用酒宴歌舞这样俗气的场景。林和靖痴迷梅花，赞美梅花冰清玉洁、傲骨风雅、远离红尘俗世的人生态度，陶醉了千年来文人的诗心和灵魂。
“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北宋.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五首》）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北宋.王琪《题梅》）、“当时寂寞冰霜下，两句诗成万古名。”（南宋.朱淑真《吊林和靖》）林逋不仅有这两句名诗，还有一首《霜天晓角·梅花》词：“冰清霜洁。昨前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梦绝。金兽熱。晓寒兰烬灭。更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雪中梅花，同样摄人心魄。
杭州是北宋时期一个繁盛的都市，许多文人雅士汇聚于此。苏轼曾在杭州工作过两次，留下很多吟咏杭州的诗作，“好色”的他岂能放过梅花？“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定风波·红梅》）红梅有傲雪霜的品质，不作态媚人。虽呈红色，形类桃杏，乃是如美人不胜酒力所致，未曾堕其孤洁本性。人们根本不懂她，只看重绿叶与青枝。元丰五年（1082），苏轼被贬在黄州，因读好友石延年《红梅》诗引起感触，通过红梅表达自己人格独立和达观洒脱的生命状态。这让我想起北宋宣和年间阮阅编撰的《诗话总龟》中记载的一件趣事：北宋年间，有人请苏轼吃饭，在酒桌上有人说，那林和靖描写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是可以用来描写杏花、桃花、李花的啊。苏东坡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恐怕杏花、桃花、李花都不敢担当耶！众人微笑，频频点头。“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确实，苏轼懂梅花，是林和靖的同代知音。
说到苏轼的梅花故事，不能不说他的政敌“拗相公”王安石的那首《梅花》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退隐金陵养老。他极力推行的变法理想破产，内心孤傲，用梅花疗伤，遂写此诗。其实，王安石这首诗是反转汉代描写梅花的《乐府诗》而来。“庭前一树梅，寒多未觉开。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庭前”的梅花被人宠爱，却畏惧寒冷，没有开放，也闻不到幽香。“墙角”的梅花无人喝彩，开放得热烈，清香悠远。诗品即人品，高下立判。王安石以后，陈师道《蜡梅》诗：“一花香十里，更值满枝开。承恩不在貌，谁敢斗香来？”性格孤傲倔强。王安石性格之“拗”，在另一首《咏梅》诗中也能体现。“颇怪梅花不肯开，岂知有意待春来。灯前玉面披香出，雪后春容取胜回。触拨清诗成走笔，淋漓红袖趣传杯。望尘俗眼那知此，只买夭桃艳杏栽。”一些人只有望尘俗眼，也就喜欢欣赏妖冶的桃花、杏花罢了。
南宋以后，文人对梅花更是趋之若鹜，吟咏日胜，动辄千首。南宋诗人杜耒向赵师秀求教如何写诗，赵师秀答道：“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 赵师秀是北宋王朝赵家的后裔，自家江山被金兵夺去，仓皇逃到南方，晚年隐居山水间，借梅花自喻高洁，心有不甘又无奈，只好写诗、下棋、会客打发无聊时光，“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这天雨夜，赵师秀约的可能是杜耒吧？杜耒就写诗也没白向赵师秀求教。一天《寒夜》里，或许是赵师秀来访，他们看到梅影在月光下摇曳，内心一下子被触动。“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南宋时代，文人审美情趣的变化，反映出士大夫内心的精神自省和自觉。对此，《四库提要》评价道：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一大公案。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以自重。凡别号及斋馆之名，多带梅字，以求附于雅人。
社会时尚都是时代环境和世道人心的外化反映。南宋偏安江南，为采取和巩固议和政策，已不同于北宋时代对文人的宽松自由度。从宋高宗开始，奸相秦桧当道，对文人举起了屠刀，本来独立的台谏制度却成为奸相弄权、打击异己的工具。到了宋光宗、宁宗、理宗时，皇帝一个比一个无能昏聩，韩侘胄、史弥远、贾似道等奸臣弄权，南宋逐渐走向灭亡。不可否认，议和带来的和平时光，背海而立的贸易政策，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农村实行佃农制度等，南宋的农村和城市经济发展稳定富足。文人们一边享受着“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生活，一边为风雨飘摇的国家和前途未卜的人生命运担忧。不少文人采取洁身自好的处世态度，视梅花为知己也是必然。
比如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一生主张抗金而不得志，仕途不如意，孤独清高，常常把自己的风骨灵魂雪藏在梅花之中，和梅花对话，借梅花自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黄昏时分，夕阳西下，风雨袭来，更是萧瑟凄凉。梅花是孤傲的，即使化为泥土，清香依然不变。这风雨，既是自然界的风雨，也是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陆游一生就像这断桥边上的梅花，是寂寞的，也是孤傲的。凌厉冰霜节愈坚，人间乃有此癯仙。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乙前。”（陆游《射的山观梅》）陆游写梅花咏怀的诗很多，主题思想从不改变。“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嘉泰二年(1202)春天，在山阴闲居的陆游已七十八岁，还在对梅花倾诉衷肠。
陈亮是辛弃疾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以《梅花》诗明志：“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玉笛不必吹奏那令人伤感的《梅花三弄》，春神对梅花自有安排。东君的主张就是陈亮抗金收复中原的政治主张。陈亮曾好几次因被诬为“造反”“杀人”而下狱，仍坚守理想，不屈不挠。
而与陈亮相反的是朱敦儒。老朱年经时狂放清高，“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还把自己比作深山里的梅花。“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朱敦儒《卜算子.古涧一枝梅》）可是，晚年成为秦桧孙子秦熺的老师，被秦桧封了官，被当时和后来的文人诟病，他诗词中的梅花也变了味。他一生存词二百四十六首，其中咏梅词就有三十九首，但在两宋文学史上地位不高。晚年，他也非常后悔，觉得愧对梅花，自怨自艾。“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应酬都不暇，一岭是梅花。”（南宋.张道洽《岭梅》）张道洽可谓是梅花诗人，一生留存咏梅诗近百首，表达对梅花别样的情感，格调并不逊色于林逋。“行尽荒林一径苔，竹梢深处数枝开。绝知南雪羞相并，欲嫁东风耻自媒。无主野桥随月管，有根寒谷也春回。醉余不睡庭前地，只恐忽吹花落来。”荒林的尽头，小路上漫生着绿苔。竹林深处，有无数梅花盛开。江南的雪花羞与她比较洁白，东风想委身于她，却不好意思开口。郊外的石桥，沐浴着月光，山谷绿意葱葱。我醉后不敢睡在庭前的地上，担心梅花落下来弄脏了她。张道洽还有很多表达爱怜梅花的诗句，如“一白雪相似，独清春不知。”“有月色逾淡，无风香自生。”“和靖风流百世长，吟魂依旧化幽芳。已枯半树风烟古，才放一花天地香。”“雪羞洁白常回避，春忌清高不主张。”“醉后惟愁踏花影，青鞋不敢近花行。”“才有梅花便自奇，清香分付入新诗。”“一片唯愁污尘土，寒苕和月扫中庭。”“癖爱梅花不可医，开教探早落教迟。”“三点两点淡尤好，十枝五枝疏更佳”等等。
“园林尽摇落，冰雪独相宜。预报春消息，花中第一枝。”（南宋.王十朋《江梅》）王十朋是南宋逆袭的青年状元，看到梅花心情不错。“玉箫吹彻北楼寒，野月峥嵘动万山。一夜霜清不成梦，起来春意满人间。”（南宋.黄铢《梅花》）“江南何处美人家，认似梅花尚恐差。近向梅边得春信，始知人好似梅花。”（南宋.何梦桂《梅边》）花草本无意，心绪各不同。为爱梅花月，终宵不肯眠。两宋文人在咏梅之后，又喜欢上画梅。梅树枝干横斜屈曲，疏落劲瘦，花朵色艳娇嫩，很适宜文人画的构图和意境。诗词和绘画两种艺术形式相互影响渗透，成为梅花文化中最为重要的艺术构成，至今不衰。
从北宋画家开始，创作出“墨梅”一格。据《画梅谱》载：华光道人方丈植梅数本……偶月夜未寝，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遂以笔规其状，凌晨视之，殊有月下之思。因此好写得其三昧，标名于世。黄庭坚观之曰：如嫩寒春晓行孤山水边篱落间，但欠香耳。到了南宋及其后的元明清时代，梅花在文人画中更加流行。元代王冕的《墨梅》很著名。“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着乾坤万里春。”这又是王冕精神世界里的白梅花。
“清浅溪桥水，高低篱外枝。这些风骨异，瘦尽古今诗。”（南宋.程瑞《咏梅》）梅花引得诗兴长，南宋的刘克庄喜欢梅花，却因写梅花诗被贬十年。起因是他任建阳令时，曾写《落梅》诗惹的祸。“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飘零的梅花，令人伤心，残缺的花瓣，铺满台阶，又堆上墙头。梅花像匆匆赶路的迁客骚人。高洁的花朵沉沦泥土，与莓苔为伍。偶然粘上衣袖的香气，久久不散。东风执掌着百花的生杀大权，为何忌妒梅花孤高，对梅花任意摧残，真是罪过。奸相史弥远抓住“东君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两句，状告刘克庄诽谤皇帝，被贬十年。
“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刘克庄《病后访梅》）唐代的刘禹锡是硬汉，因两次写桃花诗讽刺权贵被贬二十多年。李泌因在天宝年间《咏柳》“青青东门柳，岁晏必憔悴”，被权臣杨国忠认为指“柳”骂“杨”，讥讽他杨家衰落，被贬出长安。十年时光里，刘克庄再次看到梅花的感觉，外人不得而知，但他仍初心不改。“与梅交绝几星霜，瞥见南枝喜欲狂。便欲佩壶携铁笛，为花痛饮百千场。”（《病后访梅》）刘克庄因梅误十年，不算最惨。如果他出生在明清两代，在“文字狱”下，他肯定因这两句诗被砍头。两宋对侍通过考试当官的文人，时而被贬，时而重用，能上能下，或退隐江湖，乐山乐水，或著书立说，自娱自乐，都给一条生活的出路，何其幸哉！
梅花高洁的气质，更容易与美人取得共鸣。《红楼梦》中说，林黛玉和妙玉在栊翠庵品茶，妙玉泡茶用的水竟是五年梅花上的雪煮的，低调的奢华之极。美人从梅花中看到自己，有爱怜，有自恋，冰清玉洁，暗香袭人，南宋的朱淑真也是这样。“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朱淑真《菩萨蛮.咏梅》）月谈花冷，人瘦夜寒，梅花寂寞哀婉。因为朱淑真少年聪慧，才情不被父母欣赏，后嫁一个自己极不喜欢的油腻男。她性格叛逆，红杏出墙，郁郁寡欢而死，留下一卷《断肠集》。父母一直没有原谅她，把她的诗稿付之一炬。
“春梦都无三日好，一冬忙杀探梅人。”（南宋.范成大《连夕大风凌寒梅已零落殆尽三绝》）大家都忙着赏梅咏梅，都标榜自己要像梅花那样清高，孤芳自赏当隐士，面对蒙元大军的铁骑嘶鸣，国家怎么办呢？南宋末年，四川人文及翁来游西湖，或许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句子和国家灭亡、自己被鸠杀的悲惨命运，他头脑清醒地感叹道：“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便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南宋朝廷，仅靠江水防御蒙古铁蹄是可悲的。人人都学林和靖，陶醉迷失在梅花之下是可笑的，国家灭亡是早晚的事。可见，梅花不仅误了刘克庄十年，也误了南宋江山社稷。
南宋亡后，一些节士遗民不愿服侍新朝，退隐江湖，以梅花自喻。比如，曾奉诏出使议和的绍兴知州家铉翁，南宋亡后被放回，但他坚决不为新政权服务，在其所题《墨梅两首》诗中说：“非香之香，非色之色。伴我孤吟，风清月白。冰崖孤芳，雪林早春。伴我读易，见天地心。”还有赵文有在《咏梅》中表明心志：“白玉堂前野水滨，何曾荣悴异精神。当于香色外观韵，可怪冰霜里有春。天下无花堪伯仲，江南惟尔不风尘。欲将素王相推戴，老向山中作素臣。”终老山中，闲云野鹤，且做古涧一枝梅吧。
谢枋得更有血腥。“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谢枋得《武夷山中》）南宋初亡，谢枋得招集义兵，一直抗战在武夷山中。妻子李氏宁死不屈，与次女和两婢女自尽。两个兄弟、三个侄子也被元军迫害致死。谢枋得被迫隐姓埋名，生活极其贫困，以卖卜教书度日，创作出大量诗词，反映人民的疾苦，痛斥南宋的昏庸。由于谢枋得的文名和威望，元朝曾先后五次派人邀请他出山做官，都被他严词拒绝，并写《却聘书》：“人莫不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逼我降元，我必慷慨赴死，决不失志。”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天，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奉元帝之命，逼迫谢枋得北上元大都。临别慷慨赋诗，赠别亲友。到元大都后，绝食五天，以死殉国。
“森森夜气落寒檐，闲把离骚酒正酣。忽忆梅花不成语，梦中风雪在江南。”（元吉《夜坐》）作为南宋遗民，元吉为风雪之中的亡国境遇悲伤“不成语”。这被摧残的梅花，就是不幸的家国。南宋灭亡的现实，使梅花人格化的意象更为强烈，撞击心灵。
我收回有关梅花的纷乱思绪，继续流连忘返在明城墙遗址公园里的梅林中，随口吟咏出元代郑允瑞的《梅花》诗句：“岁寒冰雪里，独见一枝来。不比凡桃李，春风无数开。”
（中州客写于2023/3/12—17日）
杨满沧：网名“中州客”，文学爱好者，中国金融作协理事，河南省作协会员。供职于某国有商业银行总行，管理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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