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往来皆过客)往来皆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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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往来皆过客)往来皆是客 第1张

第六章 卷四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

戏子

戏子,我不知何时开始,喜爱上这个词。又或许,这不是一个词,是某个人,甚至是梨园世界里所有人的称谓。但我每次听到,或是想起,心中总会生出几许莫名的凄凉与伤悲。仿佛他们与生俱来就注定了不合时宜,无论戏子怎样努力,最终只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戏子,还有一个名字叫伶人。我似乎更喜欢这个叫法,它寂寞,孤独,凉薄。从遥远的秦汉走来,行经唐宋风雨,在乱世红尘的漫漫烟火里,渐次消瘦。如镜时光,照见缤纷过往,却参不透命运的玄机。从开始的那一天,直到年华老去,他一直演绎着别人的结局。

都说戏子薄情寡义,你为他付出了真心,到最后,他伤你最深。我不知,世人为何对戏子有如此深刻的误会。岂不知,花团锦簇,似锦华衣,亦掩饰不住一个戏子内心的悲戚。锣鼓喧嚣的舞台上,唯见他一个人的孤欢,而台下却是一群人的离散。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平日里,我们总在别人的戏里,或嬉笑,或落泪。于这世间,我们同样只是一个戏子,为生命中的过客做着陪衬,扮演一场又一场不知名的戏。有些人,未必是你所钟情的,有些事,未必是你想经历的。许多时候,你只好接受宿命的安排,在悲情的故事里假装欢愉。

偶然想起2013年版电视剧《笑傲江湖》的结局处,平大夫把东方不败葬入冰湖时说了那么一句话:“其实都是有情人,只是很多的事情,终将都被淹没了。”这位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亦只是一个戏子,为了心中所爱,放弃万里河山、千秋霸业。人世间一切虚名功贵,终付与尘土,唯有情爱得以永恒。

《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就那样入了戏,他在现实中做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蝶衣还是虞姬。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深陷命运设下的这个局,一辈子没能走出来。段小楼陪他演过了一段姹紫嫣红,最后虞姬选择在戏中了断自己,留下楚霸王,独对断井颓垣。

不是他心狠,是动荡的红尘让他无处藏身。虞姬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逃不过情劫。他一生飘零,一生无法把握自己,唯有死,可以做主。程蝶衣把戏当成了真,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他用灵魂,演绎了死亡的美丽。虞姬死了,程蝶衣死了,张国荣也死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梦里梦外,都是孤独的戏子。

幼年时,最常看的是乡间社戏。每逢民俗节庆日,便请来天涯戏子,到村里热闹地唱上几天。一般只是六至八人组成的小戏班,他们虽风餐露宿行走江湖,亦讲究这个行业的华丽排场。

画上油彩,他们在台上扮演着剧中的角色,赚取看客的眼泪。曲终人散,卸下妆容,也只是寻常百姓。但总会令人恍惚,有时误以为就是戏中人物,而无端地想象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凄美传说和苍凉故事。

后来,外婆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得祖先恩德,属村里的大户,良田宅院,陶瓷玉器,家底甚为殷实。曾外祖父一生爱花草,喜美玉,尤爱戏曲。村里的戏台,是他捐资修建的,比远近邻村的戏台更为大气华美。每至家人生辰,或遇时令,曾外祖父便请来戏班,摆宴款待,听戏学戏,痴迷不已。

而他,终究没能躲过那场情劫。他爱上了戏里的青衣,那个装扮过杜丽娘、崔莺莺、白素贞和李香君的戏子。外婆说,她见过那戏子,美得不可方物。那女子妖娆、冷艳,亦决绝。曾外祖父不顾族人反对,排除万难,坚持纳她为妾。以为可以将她拯救,从此再不做被人嘲弄的戏子。

她到底还是走了,她说这深宅大院,锁住的只是孤独的灵魂。今生她的归宿是梨园,唯有在戏台上,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大概看多了世间凉薄,演了那么多场的戏,又有哪些成了真。美丽的结局给了别人,冷落的散场,唯独留给自己。

曾外祖父竟然因她的离去,从此郁郁寡欢,后时常读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六十岁那年,便悄然辞世。多年后,我仿佛明白,那个不识字的外婆,为何总能无意说出一些禅语。想来一切都有前因,并非居住在临川才子之乡这样的福地,而是被其父所感染,对世事看得更分明,更透彻。

“往来皆是过客”“我们都是戏子”,这样的话,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听外婆说起。当时年少,不解世情,而今尝遍百味,方觉如梦人生,都是云烟过眼。“我们都是戏子”,每当忆起这句话,内心千回百转,无限悲伤。

红尘是一个喧闹又萧索的大戏台,我们装扮着不同的角色,演绎着离合悲欢,生老病死。到最后,连自己亦分不清哪段是真,哪段又是假。演了一辈子,唱了一辈子,过了一辈子,那些携手并肩的人,随着光阴,且行且远。

落下帷幕,卸下脂粉,世界从此安静。我时常会想象,那些老去的伶人,孤独地守着某座深宅大院,看窗外烟火飞扬。回首一生,晓风残月,千山暮雪,已不知何处是故人家。我那听了一辈子戏的外婆,如今守着风烛残年,又还能看几场人世变幻?曾外祖父将他未了的夙愿,无声地托付给了我们。母亲和我,无不钟情戏曲,也曾几番误入戏中,惆怅彷徨。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据说,有一个戏子叫入画,有个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决意将其赎回,与之长相厮守。入画深知戏子地位卑贱,不忍辜负公子,此生注定行走天涯,南北东西。这故事与曾外祖父的经历有几分相似,又或许,千百年来,戏子都在演绎同样的情节。

对镜上妆,舞着婉转的水袖,再美的戏子,亦抵不过刹那芳华。岁月逐人,你若爱她,就许她天荒地老。若你只是一个如烟的看客,就不要轻易将她惊扰。虽说戏子冷情,也禁不起漫长的等待,承诺似风,你相信了,伤得最深的总是自己。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年少时,喜读席慕蓉的诗,简洁、委婉、生动,亦情深。她的诗,有一种淡淡的情绪,像江南烟雨,似一壶早茶,让人迷离,爱不释手。许多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融入诗中,被她的文字击中心中柔软的情感。

席慕蓉的《戏子》,是一个伶人内心深刻的独白,读罢让人酸楚而悲伤。戏子每天都在更换着不同的面具,装扮太多的角色,世人渐次遗忘了他们的过去,仿佛今生就只有一个名字,叫戏子。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梅妻

这两个美得令人心醉的字,仿佛是从宋朝的河畔,漂游到今生的渡口。我的梅妻,其实与宋朝隐士林和靖无关。世间草木万千,你所钟情的那一种,必是前世的自己。不知哪一世,我与梅结缘,不然今生亦不会对它如此痴情。

我是梅妻,梅妻是我。我曾说过,今生你是我设下的一局棋,来世我做你宛若梅花的妻。这不是对某个人、某种物的约定,只觉世间有太多的缺失、太多的错过,唯愿来生可以在最美年华,早早将自己嫁出去,再不误十年青春。

一夜春雨,落尽繁华。还不曾踏赏烂漫春光,已是清明。花事若人生,仓促短暂,看似一季光影,实则转瞬即逝。每年春日,皆去梅园赶赴一场约定,在千树梅花下,低诉心事。今年竟无端错过花期,待我去时,梅花已零落成尘,只剩一两株晚梅,在寺院的墙角,轻语禅机。

桌案上,简洁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粉梅,刹那芳华,已是一世。取一把心爱的梅花紫砂,泡一壶香雪花茶,满室流溢淡淡的茶香。《红楼梦》里有个叫妙玉的女子,品香茗,赏红梅,她的高洁与灵性不与世同。屈原有诗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想来餐食落英清露,是多么美妙风雅之事,一如此刻,喝茶赏花,隔着竹帘,听窗外落花簌簌,春雨缠绵。

幼时只觉梅花是风雅高洁之物,一般的乡野山村不可多见,它应该落于高墙大院,贵族人家。爱梅,赏梅,咏梅之人,亦属风流高士,兰心女子。后来读陆游的诗,才知梅也长于驿外断桥边,古往今来的过客皆可赏之。梅的高贵、孤傲,却不因它零落驿外,而减了风骨。

幼时那个叫竹源的乡村,恍若世外桃源。春风拂过,百花竞放,有胜雪梨花,如梦桃林,更有田野里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开到不能收敛。江西多瓷,那时家中时有废弃的瓷瓶,我便用来插花,供于案几,只为留守它们最后的芳华。

而我在书本里读过咏梅之句,看过梅花古画,只觉梅枝冷傲,花瓣清雅逼人。山野之地,似乎总不见它茕茕倩影,只有几树野梅,不同于画中梅花的姿态。我竟不知何故,爱梅成痴。素日里,收集许多与梅花相关的饰品,作几首梅花诗,甚至自己的名字,也写着梅。只盼着有一日可以与梅深情相认,不负经年相思。

“伶伶弱质病中闲,旧梦新词一并删。吟过梅花千百句,可怜犹未识君颜。”多年辗转,因了一段佛缘,来到太湖之滨,梅园旧址。我与梅,恍若久别重逢的故交,那清瘦横斜的枝,淡雅出尘的幽香,一如梦过千百回的风景。从此,我便做了那个踏雪寻梅的女子,在江南的梅园,静守一段红尘誓约。

有梅的地方,是我心灵的故乡。因了梅,此后再也不必背着行囊,千山迢递,云水漂泊。它总在我寂寞无依时,解去烦难,慰藉忧思。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购置一片田地,依山种梅,修篱植兰。我做了梅花的主人,偶有几个雅客误入山庄,寻梅问茶,暂忘尘世烟火。

此次回归临川故里,去山间拜祭外婆。一路上,见野梅绽放,苍劲古雅,暗香萦怀。想起幼年暮冬时节,我常漫步山林,采折野花,竟不知这野梅,亦是陆游词中长在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原来梅真的不慕繁华,甘守冷清,纵算零落成泥,亦不减风骨。

梅是知己,此番离去,倒也心安。往后的日子,它可以取代我,常伴外婆左右,陪她闲说往事,护她魂魄安宁。山脚下,有几座废弃的宅院,草木丛生。它们的主人,已不知迁徙何处,那些精致古老的石雕、木雕,还可以看到繁盛的从前。

尘埃落处,是那些无法捡拾的岁月。梦里千回百转,依旧是古画江南,村舍人家。黛瓦青墙,烟水长巷,承载着过往绵延不绝的思绪。梦中的我,还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坐于雕花窗下,看天井的雨,挂在屋檐,又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母亲和邻家的妇人,相聚于厅堂剪纸,一张张喜鹊梅花,散落在桌案上。父亲不知背着药箱去了哪个村落、何处人家。如今想来,那时的乡村医生确实不易,只要有人寻医,无论昼夜寒暑,父亲总是冒着风雪,行走于崎岖山路,上门就诊。而他所挣的诊金,屈指可数,更有许多经年老账,被掩埋在旧时宅院里,不知下落。

父亲说过,一个医者的医术是否精湛固然重要,而他的医德,更应高尚。他此一生,不为誉满杏林,但求护佑苍生。众生的福寿安康,是他唯一的心愿。父亲并非雅士,亦无多少人文底蕴,他自幼研习中医,遍尝百草。我当初对他的职业和付出不以为然,而今竟觉得,他有梅的傲骨和品格。

儿时,母亲常于煤油灯下,等候下乡出诊的父亲归来。柴门雪夜,窗外寒风凛冽,只闻雪花簌簌,时有折竹声惊扰我的睡梦。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父亲穿着一件军绿大衣,满身积雪。漫长曲折的山路,想来会有梅花相伴,甚至可以偶遇野兔和白狐。有时,农人热忱,家里做了精致点心,父亲从不舍得吃,带回家给我们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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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悠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童年,竟然仓促远去,不复回返。曾经不以为意的光阴,已无从挽留,只剩回忆,饮尽孤独。而今父亲早已背不动他的药箱,多年辛勤奔走,济世救人,让他落下一身疾病。闲时也去山间采药,熬煮那些花草,只是诊治自己。

父亲亦会说起当年他夜晚出诊时一些离奇际遇。从前他总怕母亲担忧,对路上所遇风险刻意隐瞒,现在宛若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轻描淡写。父亲说,独自行走乡间山径,不尽是风雨,也可以欣赏月色的明净和星光的璀璨。可见,母亲眼中那个不解风情的人,亦有柔情之时,只是在朴素的岁月中渐渐消磨。

我的心事,从不与父亲言说,我与梅花的一段情缘,或许他亦无从知晓。世事喧然,只愿日后他做个闲散安逸的老人,守着炉火,煮茶煎药,不问离合。善感的母亲,总会因为我的远游,日夜不得释怀。她曾说过,林黛玉一生以诗词为心,而我则视梅花为知己。我为她的懂得深感安慰,却始终无法让她淡去对我的牵挂。

有时候,爱是负累,时间久了,便成了债。多少次,我渴望一个人飘游四海,不受任何约束,亦无须与谁道说平安。哪怕有一天迷失在无人的荒野,醉倒在阑珊的街头,亦可无惧。非我无情,倘若爱带来的是无尽的期盼和牵念,莫如从不曾拥有。

再美的时光,再深情的爱,都会走到尽头,转身即成沧海。唯有草木,可以不图回报,伴你地久天长。它不会询问你的过往,也不会强求你交付真心,没有相欠,亦无须偿还。就那样淡淡相陪,守着你慢慢老去,你若不离,它定不弃。

往后任凭人生变幻,我当惜缘守诺,与梅花做一世知己。今生若有憾,且留待来生,来生我依然投生于江南某个小村落,只是再也不选择远行。安于宿命,嫁给邻村一个朴实温和的男子,做他的梅妻。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又落,人生故事,亦在年华的交替中匆匆而过。“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节选自诗人张枣的诗《镜中》。

过客

李白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天一过,便生出急景凋年、仓皇失措之感。日影飞逝,许多与春天相关的约定,来不及兑现,已付诸东风。人世风景,终究亦只是相忘。我错过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错过擦肩的流云,错过萍聚的鸥鹭,也错过了深深庭院里的月光。

往来皆过客,何曾有归人。年少时,我喜欢寂寂萧索的清秋,后来喜爱绿荫阵阵的夏日,到如今,独爱三月的韶华胜极。想来我竟是这样一个俗人,世间一切华丽深邃皆爱,虽不羡名利,却到底还是为生活荒废了珍贵的时间。

人生多少事,无论紧要还是闲逸,亦不过随日子一桩一桩地过去了。这些年,走过许多城,遇见许多人,留宿过驿站,终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陋室。古老的小屋,于城市高楼繁华的背景下,像是被遗忘的记忆。这样旧时民居的黛瓦青墙,令我有一种熟悉的依恋和短暂的归属。

许多小院,被老人围上了木栅栏,种满了四季花草。藤蔓爬满的墙壁,多了几许清凉,在清凉之夜,生出禅意。一个人的时光,简衣素食,岁序静好,可寂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提醒我,这里并非最后的归宿。多少个霞色黄昏,我希望可以寄身于飘飞的燕子,只需越过千里征程,便可落入故处人家。

如黛青山,云烟深处,是古老庄严的徽派建筑,流淌着典雅的明清遗韵。层楼叠院,飞檐翘角,门口的牌匾,厅堂的横梁,还有石柱窗子,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其间不乏古今典故,亦有戏文里的传说,这些图案,皆随古人喜好或匠人的技艺。

旧时村落,一幢房舍分东西南北好几间厢房。大户人家,子孙兴旺者方可独家居住一院。人丁单薄,或清贫之士,则居住三四户人家。寻常日子,各自男耕女织,和睦相处。若遇年节之时,几户人家准备好供品,同拜一个祖宗堂。或谁家做了好吃的菜肴、糕点,亦相互传送品尝,亲密友善。

母亲在村里居住二十多年,从未与人有过丝毫的争执,更莫说红脸拌嘴。邻里几户,若送来自制的水饺、米饭、糯米饭等,不几日母亲必定要做上美食,让我送还。有时食物太少,自家不吃,亦要给人盛上满满一碗。母亲说这是人情,深沉如海,任何时候都不可轻视。

那时村里世代务农,并无多少商贾往来。但亦有远近他乡的客人来访,或亲朋,或邻友,还有一些素未相识的江湖过客。母亲总会从屋里搜寻着待客的点心,取出素日不舍得吃的腊肉、咸鱼,在厨房里生火忙碌。父亲则从厢房取出深藏的好酒,与客人对坐闲话。而我欣喜地沉浸在茶烟日色里,只觉风景无有不好。

云中烟火、世外桃源亦是凡尘人家,没有劫难,安稳平和。老式桌椅,主客围坐一起薪火煮茗,江山无恙,人世依然。旧时兴亡之事,不过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寻常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斜阳庭院,风静日闲。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商旅,皆为岁月荡子,今日停留在你的屋檐下,明日又不知流落何处天涯。

不承想,我亦有这么一天,沧浪行舟,客居他乡。隐隐青山非故山,秀丽之水非故水。可见我到底还是个庸人,行走红尘数十载,看惯世情,当早已从容自若。竟还有分别心,生出倦客之意。世间万物何来亲疏、贵贱之分,无论是故乡之物,还是异乡之物,我皆当爱之、敬之。

外婆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自从小舅和外公相继离世后,她便心意阑珊。她说,来往路人皆同过客,纵是夫妻、母子,亦有缘尽时。死者如灯灭,在世间留下的爱恨,皆已不记得,不过是岗上一座孤坟,何来惆怅。唯有生者日夜哀思,反复地回忆过往片段,悲伤不已。

果真,小舅去世的头几年,外婆昼夜流泪。时间渐次抚平了心中伤痛,她已释然,说只当他是个荡子,远行去了。从初时的朝思暮想,到后来藏于心底深处,外婆自是参悟了生死。

直至去年,外婆病卧在床,自知时日无多。那夜,母亲坐于她床前,外婆轻抚自己的额头,说了一句:“这次真的要走了。”母亲只是落泪,她反倒劝慰:“有什么好哭,总有这一天的。你我母女情深,但今生缘尽,你自保重。这世上,我已了无牵挂。”

外婆怕给后辈增添麻烦,硬是支撑了一夜,次日凌晨辞世。死生一瞬,人与人,人和物,从此相隔,再不相会。外婆虽在人间九十四载,亦只是红尘过客,行走一遭,死后化作一缕轻烟,无色无相,无往无来。

昨夜外婆入梦来,一句话亦不说,只静坐在一把旧色椅子上,面容安静。梦中,竟知晓她和我,已经隔世。四更醒来,风雨敲窗,心生惧意,更多的则是无奈和悲凉。早些年,善感的我有过厌世之心,唯愿时光如飞,得以仓促老死。如今却懂得珍爱生命,深知逝者无心,生者则会山河俱裂,天地荒芜。

这世上,有一种爱是无私的,无须当债一样去偿还,那就是亲情。若是漂泊倦了,孤独无依,唯有一处可以投奔。父母恩情,浩荡如青山绿水,纵是天地背离,他们亦会将你收留。那个叫家的地方,或许不够明敞,不够富有,只要有一间陋室,一碗米饭,亦可安身立命。

我愿以过客的身份,停留在故乡的宅院。像儿时那般,躺在雕花的古床上,透过瓦檐、窗隙的亮光,想象宁静的乡村在晨晓里的美丽。墙外的井边,排队挑水的人在闲说风云故事。父亲早起去灶台生火,母亲坐于镜前梳妆。我假装在睡梦中,怕晨起那节早读课,怕教书先生问起昨日那道难解的算术题。

虽处梦境,却事事皆真,过客之心减去几分,亦不觉飘荡,不禁暗然自喜。可见,无论行经多少山长水远的路途,心底终是闲静的。人世风光无际,岁月无言,我不过是陌上行人,亦该有春风的明丽和旷达。沧桑世态,炎凉冷暖,此刻亦如晴天朗日,淡得闲远。

长亭短亭,晨走暮留,望不见天涯道路,我当作一世修行。有时,只觉自己是戏文里走出的女子,步步生莲,直到世景荒芜,方肯离去。

台湾诗人郑愁予曾写过一首《错误》,那美丽的句子,怅惘的故事,触动了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情结。我亦是其中一个,曾深深地爱过。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分明有些人,用尽一世的光阴,亦等不到那个执手相依的人。相逢是缘,你不知道那个人何时会出现,只痴痴地伫立于时光路口,等候前世的约定,今生的重逢。

生命中,多少匆匆过客,于来来去去间不留痕迹。时间久了,曾经刻骨的相逢,亦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在夜深独坐时,还能找到一些恍惚的影子,带着感伤的追忆和淡淡的柔情。

行走在锦绣如织的人间,看似摩肩接踵的相逢,实则同生共死的只有孤独的自己。有些值得珍爱的人,藏于记忆深处,只消偶尔温柔地想起。有些人,不过是看罢即忘的风景,转瞬扫落尘埃。

君子之交清淡如水,过于情深则不寿。外婆说,她这一生知交有那么几个,亦只是平淡地相处。年轻时,一起于庭院绣花织布,各自相夫教子。年纪大了,聚于花荫下,摇着蒲扇,闲说家常。

母亲亦是如此,居住于古老村落数十年,与乡邻村妇皆一般亲近。素日里,与邻院几位妇人相伴采茶拔笋,或徒步几十里山路,去邻村看一场戏。年年岁岁,过着春种秋收的平淡日子,不曾与人有过丝毫争执。后来迁徙到小镇,亦与邻人相处平和,各自亲善。

而我,为了求学,从十余岁便孤身飘游,一路风尘,似乎有了更多的相逢。所遇见的人和事,亦不如乡野农家那般朴素简净。但终究是友善的,亦有那么几个可以读懂内心的人成了过客,一去不回。

品过冷暖,深知不是所有相逢皆为美丽。你千山万水要寻找的人,也许对你无多喜爱。你想方设法要逃离的人,却对你痴心不改。拥有了,不愿意珍惜,失去了,又渴盼着重来。

简洁之人,情感亦是明朗清澈。这一生有过太多的遇见,无数的相逢,能够与之交集的,只有那么几人。世间情意如同净水清风,不必轻易承诺,亦不要轻言爱恨。多少知交,清淡方能持久,随缘亦可自在。

做一个清淡之人,视离合聚散、荣华清苦为寻常世事,从容待之。年轻时不解人情,只愿青春做伴,花好月圆,竟不知人世幻灭有定,开落有序。待到年岁渐老,尝遍世味,再不管三生石上,谁与谁相逢,谁与谁又缘尽。

近日来,总怀念幼年时在乡村的岁月,那时故事简约古朴,相逢亦是明净纯粹。秀丽村庄,万物天然,不事雕饰,花木皆有灵性,山水亦懂人情。我愿向沿街挑担的卖货郎询问来处,与行走天涯的戏子道说平安。

外婆说,这辈子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见过的最真的人,还是在村庄。安守于古老村落,没有多少惊喜的遇见,日日与几位旧邻共处,平淡真心。如今,她已是忘川河畔一缕飘游的魂魄,不知投生于何处人家。下一世人间,又不知会有怎样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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