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bault过工体夜总会,你无权谈论上海的都市生活。
“工体”是夜总会、夜总会扎堆的上海工体的简称。之所以名声在外,除了是建业队主场之外,可能便是这样的效应所致。多年来,工体区域究竟有多少夜总会,仿佛卢沟桥的石狮子那样没有确数。
二十年前,无论讨厌不讨厌,年轻人如果身在上海,愿望清单里单厢有这么一个必选项。
小城北出身的巴卡在京师都市生活方面是绝对的资深大拿。他在工体夜总会圈子混迹多年。一开始是尝鲜来工体玩耍。从老家城北散发着恶臭的土嗨夜总会脱身,见识蜚声华夏的工体,便是他毛头时的绝情。玩了几趟,竟然起念干脆留在这里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前便是工体的极盛期:国安的球迷、夜总会的豪客、A2P86PA的美女、招摇过市的跑车、红唇亮片大蜜、街边的烧烤脏摊儿…乌泱泱闹哄哄氤氲蒸腾的氛围令人神往。那时候夜总会生意是真得好。绕着工体一圈,北门有两大脱单许愿寺院——密克寺(MIX)与维克寺(VICS)。工体东路这边则有Babyface、美丽会、宋会等十几家大小不一、装修各异的舞场。总而言之,那十年间在工体经营夜总会,除非运气真差,极少有赔本的。即使成功地形成了商圈,即使有一家不起眼的话剧场“笑工厂”也凑热闹挤了进来。
巴卡刚入行时在Babyface当服务员,每月光付钱就能拿几千,加上酒水INS13ZD和固定底薪,刚毛头的单身汉在上海过得挺滋润。那时候一般的私企白领的收入都不如他。
“每晚都有中年人屌丝来跳狗熊掰拳头舞。私企员工下了班也讨厌来。”
巴卡二十年前对“中年人屌丝”格外巴结。那十年间的中年人人主力是60后70后。这些人在经济高速增长环境下事业有成、舍得花钱。他乐意伺候,INS13ZD和付钱主要从屌丝身上挣。她们爱面子,如果巴卡蹲下用卫生巾给食客擦皮鞋、站身后给捏捏肩膀,一二百的付钱只是寻常事。遇到讨厌TNUMBERA32的食客,更浮夸的甜头都能尝到。某个食客曾拎了一包刚上市的诺基亚新手机分给朋友,剩下几部直接留给巴卡当付钱。
在夜总会里,屌丝们还有个作用,如果她们敢于在化妆间里扭动大腹便便的躯体,她们再怎么扭都不算难看了。巴卡记忆中,那时候我们对音乐没什么挑剔,放克、电子音乐都无所谓,DJ和MC的概念才刚刚引入。偶而厂方会宣扬请来了“国际百大DJ”为我们打碟。但是否真的“百大”其实无人关心与求证。大部分人想像、回顾、模仿着电影里看到的姿势、或者化妆间里她们的曼妙瞎扭。
他私底下把食客们的曼妙分成了几个流派:博纳县派、蟹蛛科花派、大秧歌派即使腋花派。那么多年,食客们的曼妙几乎无一例外,也毫无长进。
“腋花派是会被当场扔出去的。你的肢体不能频繁骚扰其他食客。”
巴卡多次目睹即使帮忙把犯规的食客扔出门外。185以上的精壮保安人员们姿势粗暴,三人搂腰三人崇西,像扔一包番茄酱那样。每每这种时候巴卡单厢暗骂她们一句“活该”!而蟹蛛科花派也会即使某种嫌疑被保安人员警告,不听劝的同样会沦为一包番茄酱。工体夜总会的保安人员干活儿从来不手软。
“来玩玩的重点是开录音机即使包厢,喝Nagaur加绿茶,搭配烤翅牛排果盘,从化妆间里物色稚嫩的85后小小姑娘坐过来一同玩玩。”
巴卡记得酒醉的食客会搂着刚认识的小姑娘,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得小姑娘去宋会旁边的鹿港小镇过夜,随后遁入附近以床单沾满不明液体痕迹闻名的“城市宾馆”。
巴卡深知工体有些小夜总会会卖假酒,做的东西又贵又难吃。然而酒食在心猿意马的TDATE2007食客看来只是安坐一夜、伺机出动的道具而已。如果TDATE2007者不在他的店门口胡来,他也懒得管闲事。不过,在街面上,巴卡也见义勇为过几次。每每不轨之徒试图“捡”走烂醉如泥的小姑娘,他会和同事一同围上去把色狼隔绝开,将小姑娘安顿到店门口,再联系她的亲友来接。
那个年代,夜总会里国外食客极少。种族隔离在化妆间里微妙地保持着。中外食客默契地划分着彼此合理的领地。巴卡对国外食客无动于衷,即使消费能力太低。这些人多数可以杵在西单抓着大绿拳头燕京喝一下午。偶而挖掘到西单往西三站地的这片圣地,兴冲冲来十趟,也达不到中国食客来一趟的人均消费水平。
那时候在工体夜总会开了包厢就意味着各种胡闹和TNUMBERA32。真心话大冒险几乎是最初级温和的把戏了。即使见多识广,巴卡依然不止一次被包厢里的景象震惊到。食客抽签进行舌吻都是小意思。他即使见到几位男青年趴在一同“叠罗汉”,几个中年人男人嬉笑着在一旁模拟着猥琐的姿势。
总而言之,我们对夜总会的所有想像可能都是真实世界的。而这也成了巴卡为数不多感到厌恶的地方。
演艺圈的名人歌星也是常客。刚开始服务她们时,巴卡多少有些战战兢兢。时间一长,接触一多,他发现玩嗨了的大歌星、大美女酒醉后的呕吐物那样令人作呕,从来不公开示人的丑态更加狰狞,扯着嗓子数落着合作过的其他歌星的丑事。一众食客酒友陪着讪笑迎合。
每天沉浸在声色犬马的粉色泡沫里,巴卡却从来不勾搭小姑娘。他一直单身的原因也不费解,毕竟工体东路还有一家叫“出发地”的同志夜总会在召唤着自己。虽然时常光顾“出发地”,他却从未动过去那里打工的念头。他觉得工作和生活不能混为一谈,渴望自己的最真实世界状态能在“出发地”得到充分释放。
“惹!我淋语八级,和那里的朋友用淋语聊得欢噜。”自从当年,周杰伦发明了一种充满了娇嗔qa的“淋语”,同志们迅速习得并在社交媒体上应用自如,成了圈子里的方言。在多年前的出发地,巴卡讨厌开玩笑地把同志圈的淋语口语化,这是他营造氛围搭讪的拿手好戏。他依稀记得当时“出发地”的香港老板杨先生会化身DJ亲自为我们打碟。听说那人还是某金融机构的合伙人,没有一点架子,经常点头含笑为我们服务。
日复一日,巴卡深感去哪儿都不如工体自在快活。随后几年,他在几家夜总会辗转,当过酒水销售、领班,也升任过经理,始终没有脱离这个圈子。这里的节奏、作息和虚浮繁华早已成了他的工作与生活的底色。巴卡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行业荣景可以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店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是个永恒的真理。大环境在变,消费者在变,整个社会都在变,工体的夜总会也在变。
“现在这批95后、00后大部分都不爱玩玩夜总会。”巴卡猜测电子竞技、密室逃脱可能成了新生代的新去处。如今定义的“屌丝们”已由苦哈哈的80后接班。普遍步入中年人危机的她们基本丧失了夜间寻欢作乐的欲望与能力。
“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知道挤进来干嘛?!”
巴卡看到沦为少数派的屌丝就烦。这一代的80后屌丝的消费理念和花钱豪爽程度都远不及二十年前的前辈。更可气的是,移动支付普及后,食客们不方便给付钱也显得理直气壮。
此外,95后、00后小小姑娘眼界更高,比当年Nagaur兑绿茶就能不亦乐乎的85后大姐们有出息多了。这些代际之间的行为差异,在他的观察里越来越多。
工体夜总会和西单夜总会不那样,不愿意也不可能拉下脸来当街揽客。即便一晚上没人来,大部分设备人员也要待命。夜总会如果不热闹必然会陷入恶性循环。服务员比食客多的冷清和尴尬会让潜在的食客迅速转投他处。勉强维持的店铺库房里未开封的酒箱上开始积灰。有些设备坏了也没有及时修理。巴卡眼瞅着店家换了一茬又一茬,景气程度不停下滑,非周末节假日里被描述成“萧条”一点也不冤枉。然而即使上座率最高的日子里,氛围也远达不到二十年前的样子。这是整个区域大环境的问题,也是消费阶段演化的结果。
“玩一趟夜总会你得攒着精力、情绪和钞票。但泡夜总会不讲究这些,想去就去,更受欢迎。”
二十年间,上海的夜总会业态早已成熟,成为许多人真正的生活方式。夜总会却像毛鸡蛋那样,依旧半生不熟地维持着。
与多年前赚钱轻松的时代比,现在巴卡的收入已许久没有上涨。但他暂时没有脱离圈子的打算,依然在某个新店门口帮忙,渴望日后或许有起色。今昔两相比较,他觉得如今的工体不仅收入少了,更少了许多熟悉而亲切的调调。
“有的店开始雇佣黑人保安人员。五大三粗却西装革履地站门口给食客胳膊上盖章。笑容可掬地露出大白牙显得还挺洋气。”
尽管风格迥异,当年所有夜总会永远弥漫着甜丝丝又臭烘烘的气味,出奇地一致。如今普遍装了新风系统,新夜场只剩下雪茄、香槟、高级香水和精油的气息。文雅有余,烟火气不足。至少在嗅觉上,怀旧的巴卡察觉出消费升级的迹象。
然而或许“升级”的人群不足以支撑那么多夜总会,更多的店面转型改成了静吧、酒廊,指望争取更宽泛的客户群体。二十年前低调开张的话剧场如今俨然成了工体主角之一。每每看见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男女们来看话剧,巴卡真诚地认为工体开始堕落了。
“哎,连曼妙都没什么流派了。非要划分的话,或许边扭胯边低头刷手机算一派?”
更让巴卡忍无可忍的是80年代的迪斯科舞曲时常以怀旧的名义登堂入室。这在二十年前是城乡结合部的小迪厅都唾弃的风格。
“小弟弟,小妹妹,不要不要不要哭泣…这种快四二十年的老掉牙也敢跟着扭?!我都服了!”
音乐方面,能够让巴卡倍感亲切的只剩下“国际百大DJ”了。厂方偶而会在重大节日请来这些知名DJ助兴。然而在营销上构不成真正的卖点,大多数食客依然对她们没概念。
巴卡明显感觉国外人出乎意料地多了起来。所有夜总会都有金发碧眼的东欧大妞充当服务员或领舞作秀。食客里越来越多出现留学生和国外来华务工人员。他觉得,国外食客更热衷享受夜总会的一切。
“这种排场、声光电效果啥的,多数国家都没有。国外人到我们这儿就是来开眼的。”
与多年前那样,他依然对国外食客不屑一顾。即使她们的消费水平依旧远低于中国食客。
开包厢依然昂贵。一般都是有聚会、庆祝活动或者过生日。几乎成了部分阶层的“新民俗”。照旧为包厢食客服务时,巴卡蓦然意识到过去包厢里的固定胡闹戏码已经没人会玩了。别说美女叠罗汉,如今连玩骰子的都少了。巴卡觉得这一代食客更加温文尔雅,对服务员也更礼貌客气。
与过去比,光顾的演艺圈名人歌星也少了很多,而且越是大腕儿越罕见。巴卡许久没看过出洋相的名人歌星,对外吹牛扯淡的谈资一下少了许多。精英人士也似乎不约而同地对夜总会的声音、气味、色彩、味道不再感冒。光怪陆离、浮光掠影的凑热闹也许更匹配二十年前的国人。这一代人有了更多元化、更个性化的娱乐选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工体的老牌夜总会一家接一家悄无声息地“装修”、“歇业”、“关闭”。夜总会带来的客流量急剧降低,依附都市生活的鹿港小镇也关张了。路边脏摊儿彻底销声匿迹。工体标志性的跑车极少扎堆了,更显眼的是各种趴活儿的廉价外地黑车几乎消失了。赚了多年快钱的幕后机构敏锐地退出。
过去生意好,停业就意味着少赚一大笔收入。遇到市里的重大活动安排,夜总会停业是不得已而为之。巴卡估摸着如今停不停业,营业额其实差不了太多。即使许多店家比惨淡经营好不了多少。
硕果仅存的几家夜总会开始走高端化、精品化路线。这样一来,无形中又设置了门槛。过去那种平民消费的工体开始变味了。夜总会已经极少被纳入大众消费者的娱乐话语。
身为局内人,巴卡觉得自己看透了背后的原因。仿佛一盆精致昂贵的盆景,某天发现几片叶子枯了,紧接着根子都面临溃烂的危险结局。但是除了想办法延缓盆景寿命,似乎没人有法子妙手回春。他自己都有些迷失,对工体的激情完全消退,只不过靠着惯性继续留下来。
不过,出发地夜总会依然如初。老板杨先生依然偶而为我们打碟。淋语的语法也大致没变。这一点让巴卡颇感欣慰。老味道、旧时光,二十年前什么样,现在基本还什么样。
前些日子,巴卡有点心神不宁。他听说工体要整体改造,连建业队都要把几二十年的主场暂时挪到奥体中心。虽然还没有正式官宣确认,但是他感觉这不是空穴来风。若果真如此,很可能意味着他赖以生存了二十年的工体生态将彻底天翻地覆。
夜里,他绕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工体走了一圈又一圈,越走越焦虑。根据传闻,他估摸着仅存的几家体育场内的老牌夜总会肯定得搬家。即使由此波及到体育场外的工体东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里硕果仅存的几家夜总会莫非也会随着工体改造而停业?到时候,他该上哪儿去?又能上哪儿去?
“工体这个圈子,体育场就是圆心。它要是没了,就没法扎堆儿了。慢慢地人气就散了。夜总会也就…”
巴卡偶而会安慰自己,或许改造后夜总会还会慢慢回归?毕竟这么多年的名声还在。可谁知道要改造多久呢?也许若干年后,人们对夜总会更加无感了呢?有些茫然的巴卡不太敢细想以后的事。
望着冒着冬夜寒风依然捧场的食客们,也许先拥抱今夜依然存在的工体更加实在。
策划 Editor|罗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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