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1日,香港,小雨,最高气温27℃,最低气温23℃。
傍晚6时43分,伴着如丝细雨,张国荣从东方文华酒店24楼一跃而下。
“这是事实,没谁能改变,因为已经过去了。”
在后来的许多个夜晚,苏丽珍都因为旭仔的“离她而去”而痛苦万分。
她不知道旭仔是否真记得这一分钟,但她“一直都记住这个人”。
因为他的纵身一跃,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记住了这一刻。
此后经年,每逢4月1日,社交媒体上都会涌现出无数缅怀张国荣的“荣迷”,今年也不例外。
但随着时间推移,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如果说彼时不敢相信张国荣逝世的人,以七零八零一代为主。那么二十年后的今天,还会对“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抱憾的人,则奇迹般增添了大量的九零后与零零后。
他们不曾见证过张国荣的巅峰时刻,但身为观众,一经初遇,仍为风华绝代的程蝶衣所倾倒,为“大热 越爱越狂热”所心折。
看到缅怀张国荣的帖子就要冲过去留言,“你了解张国荣吗……”如此云云。
也有许多人,单纯对张国荣逝世多年还能被如此怀念,感到万分困惑——他凭什么?讲张国荣凭什么并不难,只要对他的电影、专辑、采访和演唱会的种种都如数家珍就行。但了解张国荣很难。我们看到的,熟悉的,自以为了解的,可能并不是真实的他。所以今天这篇文章,不理性,不客观,更不全面。
只是一个观众,对于“为什么怀念张国荣”的自我解答。亦是一个很难称得上是粉丝的人,对于一位真正偶像的拙劣赞礼。
当下,让我们一起感受“风再起时”。
往后,别再问“为什么怀念张国荣”。
阿飞本飞
要聊张国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每个人都可以说两句。他有着数不胜数的大热歌曲。既有引领港乐潮流的风骚之作,也有传唱至今的华语金曲,比如《我》《Monica》《当年情》《沉默是金》。他有着蔚为可观的影片序列,既有票房榜单上的常客,也有名垂影史的佳作,比如《霸王别姬》《春光乍泄》《东邪西毒》《倩女幽魂》。
但也正因这些,要聊张国荣很困难。
千头万绪,我还是想从《阿飞正传》聊起。对王家卫而言,这是他最为重要的一部电影。在这里,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得以在华语电影大师行列中占得一把交椅。
就像杜琪峰说的那样,王家卫实际上只拍了这一部电影,后来影片中的人物都能在其中找到原型,而主题永远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疏离与亲近,拒绝与接纳,追求与失落,忘却与铭记,逃离故土与寻找自由。
而对张国荣而言,《阿飞正传》的重要性分毫不差。第一次证明自己退出歌坛后,照样可以在电影届纵横四海。
第一次被数不胜数的观众认识到:原来,张国荣竟比梁朝伟叛逆,比刘德华忧郁,比周润发柔媚(反过来也都同理)。在片中,张国荣饰演的旭仔不喜欢说话,他总是有意识地隐藏自己的想法和心绪。他更喜欢的语言是肢体:喝酒,点烟,走路,打人,被人打,在床上躺尸,给世界一个背影,与不同的女人接吻,或者开门让她们离去。再或者,放一首《Maria Bona》,在镜前优雅地独舞。摄影师杜可风说:“其实好自然的,只要跟张国荣跳舞就是很兴奋的,不再需要理智的思考。”
在这种别出心裁的偷窥视角下,所有观众都成了摄影机,成了旭仔的爱人。
无脚的鸟
在大众印象里,如此演技超高,人气又风靡全亚洲的演员、歌手,理应有着灿烂的,被人艳羡的偶像人生。
但这位偶像的前半生,却实在过着并不偶像的生活。但小时候的张国荣跟哥哥姐姐都玩不到一块去,因为就连八哥(老九早夭)都比他大八岁。
如此大的年龄差,他能与他们与多少共同语言也就可想而知。《倩女幽魂》,张国荣被王祖贤叫哥哥
因为父亲的职业,张国荣曾留学利兹大学纺织学院,主修纺织和成衣。
但留学时光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就随着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而结束了。
无它:传统裁缝行业被挤压,父亲的生意和身体都越来越差,张国荣需要自己工作了。
他在裁缝店帮忙,他卖鞋子,卖流行的牛仔裤。
直到在1977年参加丽的电视亚洲歌唱大赛,获香港区亚军后,张国荣算是崭露了头角。
但迎来的不是大红大紫,而是一句后来对新人成为勉励之语的话:连张国荣都要熬十年。
出的唱片,不管是英文还是粤语,全都销量不佳。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还真“有谁共鸣”了,一出场就“被嘘得跟狗一样”。
唱片不卖座,拍戏也不顺。
当时风月片大行其道,他被人骗去签了合同,等到开拍才知有裸戏。
但不拍又不行,不然“走到街上分分钟会被打死”。
后来,这部《红楼春上春》被豆瓣网友打出4.6分,是他演艺生涯的最低分。
没谁清楚知道张国荣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只能从后来的事件中,知道张国荣在1983年凭借《风继续吹》获得圈内关注,知道有位叫唐先生借了好几个月薪水给他。
在《跨越97演唱会》上,张国荣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之前,说这首歌是送给他“挚爱的朋友与亲人”。
后者是张国荣的母亲,前者便是这位唐先生。
他叫唐鹤德,是张国荣的童年好友,也是他的此生挚爱。
在那张被媒体称作“世纪牵手”的照片里,张国荣明知有狗仔,但还是头也不回地牵着唐鹤德向前走去。
那种倔强,像极了离开生母庄园,并绝不让她从背后看到自己长相的旭仔。
《阿飞正传》结尾处,那只名为旭仔的阿飞死了,他被寻仇的黑帮分子用枪打中心口。
彼时,火车顺着铁轨轰隆隆地驶过,窗外是一片片热带才有的雨林,空气中氤氲着发烫的水汽。
没人知道旭仔飞了多久,但张国荣飞了多久大家都清楚:46年。
这只阿飞存于世的46年间,有至少20年都在不停歇地飞。
其中十多年更可谓越飞越高,影迹纵横四海。
他的专辑《Leslie》在香港本地的销量突破四白金,《Monica》获第七届十大中文金曲奖。
他打破香港歌手初次开演唱会的场数记录,成为第一位打入韩国音乐市场的粤语歌手,与谭咏麟的交相辉映被媒体称为“谭张争霸”。
《英雄本色》里,他是阳光开朗的警察宋子杰,在抓不抓几位兄长间摇摆不定;
《倩女幽魂》里,他是无处可归的书生宁采臣,与聂小倩演绎了一番人鬼情未了的绝唱;
《霸王别姬》里,他是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痴痴守着从一而终的诺言……
不管是痴情、滥情,还是薄情、绝情,他都可以保持着极高水准无缝切换。
直到他在2003年4月1日,最后一次绝情,最后一次高飞,最后一次落地。
张国荣的遗书
“灵魂仍然在飞,想找青葱的一片地停下再看两眼,便会安心高飞,就算一生是极美传奇。”张学友在《给朋友》里曾如此唱道。
风继续吹
众所周知的一件事是,因为与王家卫等导演的合作,也因为自身魅力的强大,张国荣和梁朝伟成了华语男演员中最负盛名的双子星。
两人的故事,也一直在不同的空间和时代里演绎、流转。
金宇澄在《繁花》中写过这样一段话:“《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撵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
就电影本身而言,梁朝伟是赌徒,张国荣叫旭仔。
但就油头的闷骚,眼神的忧郁,逼仄的生存空间与不经意流露出的倔强而言,两人的相似度近乎99%。
这也昭示着,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阿飞。
尽管结尾没有表态,但想来,他一定会遇到自己的“荷官”,不论她是不是叫作苏丽珍。
《春光乍泄》里,何宝荣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他总爱在黎耀辉面前,尽情地耍着自己的小性子,彰显出自己天真任性,却又极富魅力的一面。
他赌得重,但不害怕自己会输,他知道黎耀辉忘不掉他。
现实里,张国荣和梁朝伟还有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源头我已经找不到。
说是梁朝伟到内地演出,有位女荣迷守在他演出结束后出门的必经之路。
等看到他和一群人走来,她便大声哭喊着说:“黎耀辉,你还记不记得何宝荣?”
梁朝伟听到她的话,停下,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来,然后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
在纪念张国荣逝世十周年的晚会上,梁朝伟曾经登台向哥哥喊话。
“我们很珍惜今晚的每一刻,因为你令我们想起,很多同你一起的片段。有件事想告诉你,在你离开之后没多久,我手机还留着你的电话号码,有一次我不小心按错你的号码,然后我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说完,现场拨通了那个电话,在五声连续而短促的忙音后,里面传来:please leave a message,请留言。
梁朝伟彼时有一句留言,是何宝荣的口头禅: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可在故事结局,何宝荣还是没能和黎耀辉重新来过。
王家卫说:“在我看来,leslie(张国荣)的角色就像飞机,而tony(梁朝伟)的角色像是飞机场。飞机需要着陆,但又会飞走。”
我们也深知,张国荣到底是飞走了,所谓的重新来过只是一厢情愿。
一如梁朝伟口中的“如果真的可以重新来过,我知道今晚台上面就不止我一个”。
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故事往往不会结束于关云长败走麦城、诸葛亮星落五丈原。
而是有关公显圣,有计杀魏延,有“千古凛凛国士风”的慨叹,有无数后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感怀。
当风继续吹,张国荣的逝世也同样荡起层层波澜。
他活在了同侪与后辈们的交口称赞中。
周润发说张国荣是完美的,黎明说哥哥是他的偶像;
陈奕迅、古巨基、古天乐,感谢哥哥对他们的支持、看好与提携;
全智贤采访哥哥时,紧张到语无伦次,双颊泛红,全程迷妹脸;
宋仲基在MAMA颁奖典礼上,与哥哥隔空对唱《当年情》,以示致敬;
第一韩剧《请回答1988》,开篇就是双门洞五人组观看《英雄本色》;
韩国前不久官宣要在4月1日第N次重映《霸王别姬》,很明显,是为了纪念哥哥……
在这些追忆中,即使有“哥哥好友”等身份护身的明星,也难免在这“一年一度跟张国荣装很熟的日子”里备受攻击,更何况是普通人。
其实,生前至交跟素未谋面的观众没有什么分别。
在“为什么怀念张国荣”这件事上,也并没有一个世俗的标准。
谁能说只看过一部电影,便没有怀念他的资格呢?
人们之所以念兹在兹,也只是为了传递一种情感,并不期望得到他人的认可。
身为普通人,不管是或参与或尊重,还是或无感或理解,都实属正常。
只要不是讽刺谩骂,乃至灵堂蹦迪,并不会有正常人去说些什么。
偶像没有黄昏
有时候,我难免会想——如果张国荣没有自尽,这只无脚鸟,会在世上留下怎样的影迹呢?
但想到的答案却并不美好。
张国荣在乐坛崭露头角时,遇上的是唱片的黄金期。
可华语乐坛几经变幻,周杰伦已经被“粉丝”逼着唱《学猫叫》了。
张国荣在影坛叱咤风云时,正逢港片辉煌期,合作的导演是创作巅峰期的陈凯歌、吴宇森、陈可辛、王家卫和徐克。
如今,曾热衷于在历史缝隙中寻求华点的陈凯歌,转头带着儿子,在质量并不过硬的商业大片中寻求慰藉;
吴宇森一连多部大制作影片票房口碑双扑街,几近退圈;
陈可辛转战韩国,远离电影,要拍“全世界都看的中文剧”;
王家卫一句“我喜欢”,评论区虽众星捧月,但被观众嘲讽多年;
至于徐克,上一次上热搜,是被拍到跟小三十岁且疑似怀孕的女友散步……
2022年,苏州GDP总量首次超越香港;杜琪峰在前不久的柏林电影节上,说“我觉得现在的电影是差了,全球的电影都差”。
两个新闻事件连起来看,无比唏嘘。
所以,当我们仍然不厌其烦地怀念张国荣时,并不只是在简单怀念一位天王级歌手和影帝级演员。
我们怀念的,还有香港的黄金岁月和华语电影的无限可能。
归去前,因为与谭咏麟的一时瑜亮、前卫的穿衣风格、众所周知的性取向和抑郁症,他一直生活在香港媒体的非议里。
归去后,即使唐生与梅艳芳等亲友出来澄清一切,他的葬礼现场,他的真实死因,他的情感破裂传闻,也仍然被媒体或逼问或揣测。
直到时间推翻误判,证明经典的价值。
盖棺定论之际,张国荣终于被定格在偶像的位置里,定格在隽永的大银幕上,定格在无数人的青春年华与时代回忆中。
这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殊荣。
美人恐于迟暮,英雄最伤暗老。
试回想,同样拥有一双电眼的梁朝伟,多少次被骂演技大退步?
征战春节档,又被多少帖子追着嘲讽已经过气,不如某些年轻演员能扛票房?
在这个维度上,残忍点说,张国荣或许已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归宿。
身为观众,应该为他感到庆幸。
可就像小林一茶在俳句中所说: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在追忆往昔时,梁朝伟仍然愿意借张国荣生前的话语来作出回应。
“我会讲I love you,我爱你们所有人”。
我们也仍然愿意,在银幕上看着何宝荣和黎耀辉重来千千万万次,并借机与张国荣重遇千千万万遍。
因为“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真正的偶像没有黄昏。
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缅怀中,哥哥早就成了一个文化符号。
对零零后而言,他是“君生我未生”的抱憾之一。
对九十年代的人而言,他是永远逝去了的童年回忆之代表。
对七八十年代的人而言,他是过去突然膨胀的精神文化之典型。
在银幕上,他永远年轻,眉目如画、目若秋水。
他也仿佛知道自己很有魅力,用各种招数撩拨着你的心弦。
时而扑向大哥的怀抱,时而在逼仄的空间内舞动。
时而抚摸着爱人的发丝,时而秀着自己那双电眼。
并在某个午后悄然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只留下无数爱他、爱华语乐坛、爱华语电影的人,于某个在其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时刻,喃喃诉说着“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诉说着——哥哥,20岁生日快乐!
参考资料:
1、《繁花》金宇澄
2、《偶像没有黄昏》李承鹏3、《张国荣的时光》志摩千岁4、《为什么怀念张国荣》三联生活周刊 2013年第12期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