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走近科学》探讨问题的方式不够「科学」，因此被诟病，另一方面《走近科学》却也提供了大众「走近」科学常识和换个角度看世界的渠道。
或者也可以说，「猎奇」也是观察世界，理解世界的一个角度和方法，有时破除迷信，有时引发兴趣。
更进一步说，类似《走近科学》风格的迷思故事，有时会引发另一重思考：这种荒诞的事情为何会发生？
本文经“魔宙”（ID：mzmojo）授权转载
文丨马探长、金醉
编辑、排版丨Zed
2006或2007年的某天晚上。
当挂钟表针指向8点30分，你跑到客厅，夺过遥控器锁定中央十套。
伴随着令人战栗的节目预告和迷离的片头曲，电视机前赫然显出“走近科学”四个大字。
接着，出现的就是他，主持人张腾岳老师，眉毛的每一次挑动都在向你暗示，这世界有多神秘。
这样的场景，是一代人共有的「远古回忆」。很多人早就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看《走近科学》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就在去年10月份之前，《走近科学》还在播出。在9月30日15:42分播出了最后一期后，正式停播。
《走近科学》并未走远，只是可能再也看不到新番了。
在互联网一片缅怀声中，有个现象很有意思：嘲笑《走近科学》仿佛成为了政治正确，吐槽《走近科学》有多狠，仿佛就能证明自己的智商有多高，离科学有多近。
至少近四五年来，「走近科学」并不是作为一档电视节目存在于人们心中的，而更像是个形容词。
假如若干年后有部《21世纪流行文化词典》问世，相信其中一定会收录这样的词条。
这一典故的形成原因，在于《走近科学》的节目调性：诡异。
对有些年轻孩子来说，这种讲故事的方法，既离奇诡异，又绝对真实，一个人在家时都不太敢看。但要是旁边有个人一起看，就会兴奋地不得了。
如何诡异呢？
比如片头，除了张腾岳挑动的眉头，还有紧随其后令人窒息的BGM，伴随着瘆人的画面向你袭来。
阴冷的画外音则不断提出惊悚的灵魂拷问，且往往是一个抑扬顿挫的长句。
面对拷问，当事人、目击者、专家学者却莫衷一是。
当你准备好迎接下一个恐怖画面的时候，一看表，节目只剩下5分钟了。
这时，张腾岳老师再次出现，却只留下了匪夷所思的“科学解释”和呆坐在原地的你。
你忍不住吐槽，但看着悬念重重的下期预告，你决定：明天继续收看......
野人之谜，《走近科学》曾做专题，恐怖片一样的预告，让人欲罢不能
这样的套路在《走近科学》中不胜枚举，比如《别让我孤单》这一期，就讲述了一个“灵异故事”。
一个八岁的小男孩被僵尸附体，不仅动作像极了僵尸，还开始饮血。当地医院和神汉都束手无策。
于是记者带着男孩赶往大医院寻找专家求助，然而行车途中，男孩却当场变「僵尸」，锁住了记者的脖子......
怪诞的故事、阴冷的画面像极了《山村老尸》。
最终的结论却是，所谓的僵尸男孩其实患有「臆病」，所以经常「变僵尸」引起父母关心。
有时，《走近科学》也会向观众展示「超自然力量」。比如《她的身上会长字》中，就讲述了一桩“土味人体之谜”。
兰州一名女子，身上会自动长出字来，有时是成语，有时是祝福语，有时甚至是英文。
这样神秘的现象，仿佛是麦田怪圈、温莎狐仙在人体之上作祟，让人好奇却不寒而栗。
而在层层拨笋的揭秘后，观众却发现，该女子是皮肤划痕症患者，文字可能是她偷偷划到胳膊上的。
怪诞的现象并非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
比如你在深夜有没有听过清脆的弹珠声？《走近科学》告诉我们，广西有个「鬼楼」比这邪一万倍。
每到半夜，这栋楼内就会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时隐时现，宛如鬼叫。住户不敢久居，此楼已四易其主。
而这鬼楼原址是个码头，曾有多人溺毙。一些打捞过后没人认领的尸首就被野狗啃咬。一到阴雨天就会哭声不断。阴冷的描述，让人感觉这是在看真人演绎版《张震讲鬼故事》。
经过节目组多番查访分析，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生命力顽强的鲶鱼藏在鬼楼化粪池中。半夜，鲶鱼们施展拳脚，声音顺着管道传入楼中，就成了鬼叫......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以至于《走近科学》一度成为了玩弄、群嘲的对象。有人认为，《走近科学》其实是在走远科学，是对智商惨无人道的凌辱。
也有些人模仿故弄玄虚的文风，搞出了一套「走近科学体」文案。
在靠近神农架森林的一个村庄里，发生了一桩怪事，村长半年前走失的女儿小白，竟然奇迹般地再次出现，更令人震惊的是，小白声称自己在森林中遇见了一群她从未见过的奇异矮人，并与之生活了半年。
究竟是小白在说谎还是确有神秘矮人的存在？如果真有神秘矮人，那么这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物呢？它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神农架野人呢？
请关注中央电视台10套《走近科学》暑期系列节目《丛林秘影之探秘丛林矮人》。
还有UP主仿照《走近科学》的呈现方式，做了一段《花园宝宝邪恶诅咒之谜》。
视频源于@Reigen拉夏，做得很用心，值得一看
回到1998年，最初的《走近科学》其实是个极其严肃的节目。
当时，为响应「科教兴国战略」，《走近科学》作为央视首个大型科普栏目应运而生。
这一时期的《走近科学》，主要为观众介绍生活中的科学知识，跟踪国内外科学大事，回顾古今中外科技人物。
但谈起这一时期的节目，很少有人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宣扬科技成果、介绍科学现象、关注科技热点」为宗旨的内容，可想而知是什么样。
《科技月报》杂志的报道，对《走近科学》寄予厚望
因为这些节目多是传统的严肃科教片。
尽管节目组努力将节目做得专而精，但作为普罗大众，难免会觉得有些枯燥。
比如有期节目叫「小水线面体船」，别说观众了，连制作者自己都搞得云里雾里。
节目也曾请来六位诺奖得主，共同探讨未来发展，但收视率奇惨。
到了2003年，央视出台了《栏目警示及末位淘汰条例》，《走近科学》因为收视率太差收到了黄牌警告，在停播的边缘徘徊，被迫走上了「救亡图存」的道路。
手冢治虫《三眼神童》漫画中的一格：电视其实个怪物，因为它后头有个叫收视率的恐怖家伙存在
此时，制片人张国飞竞争上岗，和央视签了合同，保证在半年内从经费、人员、获奖、收视达到预定目标。对《走近科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第一，选题要面向大众，要猎奇；
第二，把严肃的科教片，变成讲故事为主的科普片。
于是，「魔改」后的《走近科学》，风格愈加天马行空，但收视率也扶摇直上。
尽管备受诟病，但改版之后《走近科学》却制作了很多有价值的节目。
比如有知乎网友戏称：《走近科学》其实是旨在破除迷信。
但也许会有人企图进行拷打：都进入新世纪了，故弄玄虚就说故弄玄虚呗，说什么破除封建迷信呢？是不是有点犟嘴了？
事情的真相却是，直到2001年，我国在文化方面还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迷信破除活动。
当时，科教片《宇宙与人》公映。众多单位、学校组织观赏学习。但在电影开映之前，一部诡异的科教片《巫师的骗术》却被提前插播，显得十分突兀。
这部科教片拍摄于1985年，通过对陕西、四川等地封建迷信活动的社会调查，结合真实影像资料，揭穿民间巫婆神汉的骗术。
所谓的骗术，其实就是口头忽悠，加上初中水平的化学实验。但片中却残酷地展示了群众听信巫婆神汉谗言的故事。
四川某地神汉蛊惑，说水塘中有菩萨接引人们升天，导致多名群众跳水，41人溺毙。最大的69岁，最小的年仅3岁。
还有巫婆称，继子的女儿是妖怪，肚子里长有獠牙，长大了就要吃人，于是用铡刀将其活活砍死。
这样一部拍摄于80年代的科教片，为什么要在2001年重映？
有人指出，此时又有大量群众受到了封建迷信、邪教的蛊惑。电影旨在帮助群众，不要重蹈覆辙。
此后，《走近科学》暗中接下了破除封建迷信的下一棒。看似故弄玄虚的节目，有些却引人深思。
比如《老屋怪影之谜》。
某户村民家墙上总是出现投影般的画面，无数村民围观，甚至影响了该户人家的正常生活。又村民笃定地宣称，这是神仙显灵。
但根据专家指认，这只是小孔成像原理，破除了迷信，普及了科学常识。
再比如《诈尸》。
广西某村民过身下葬后5小时后却奇迹生还。但村民认为这是鬼怪作祟，引起了恐慌。
经查证，这只是村里人对医学知识懂得太少，该村民糖尿病惊人的高，脚又溃烂，造成了「假死」状态。
根据不完全统计，鬼怪相关的词汇在《走近科学》中出现次数极高
再比如《鬼打墙》，一名小童在走夜路时迷了路，家人却认为他经历了「鬼打墙」，于是求助神汉。
神汉将计就计，当场利用初中化学知识，表演了活泼金属钠在水中的反应。并自导自演，说是水鬼现身。成功忽悠了乡民，骗取了钱财。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内容框架却十分相近：
某地发生了怪事，居民把诡异的现象和迷信联系在了一起。记者得知后前往，寻访专家、当事人，终于让事件有了科学的解释，让广大群众暗中学了一手拆穿迷信的妙招。
而在《走近科学》节目中，也有一类极度猎奇的话题，那就是「未解之谜」。
尽管话题虚无缥缈，可节目组非但没有避而不谈，反而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寻找线索。
比如，节目组曾连续六天，播放了系列节目《神农架野人调查》。从寻访目击当事人，到鉴定毛发、脚印证据，再到找寻疑似“野人”后代猴娃，最终提出假设：
猴娃可能是小脑症患者，野人可能是巨猿残存的后代。但这一说法有争议，真相有待日后揭开。
节目基本上还原了1976年野人引起中科院重视，到研究古生物与人类起源的脉络。尽管没能盖棺定论，但却引起了观众的兴趣。
不仅是野人，就连传说中的龙，《走近科学》也敢拿到台面上聊一聊。1934年，辽宁营口发现的疑似龙的骸骨。
节目组前往探查，但龙骨早已下落不明。专家提出了一种假设，认为是须鲸骸骨拼错产生的误判。
可采访过程中，有目击者提到自己曾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活龙。尽管须鲸的说法没能对此给出解释，但节目并没有选择性忽视，而是依旧将「目击活龙」的采访片段播了出来。
与之类似的还有水怪。《走近科学》曾对长白山天池水怪、猎塔湖水怪、喀纳斯湖水怪进行过记录和探访，并提出了多种假说。
比如一次目击事件中的天池水怪，可能是远处的快艇，产生水波纹导致。
一张天池水怪的目击照片
有人认为这个结果太糊弄，质问节目组为什么不水下拍摄。
制片人解释，每期《走近科学》经费只有4万，光潜水员的保险费就是一大笔开销。他们也计划下水拍摄，还拉来赞助，但当地政府坚决不允许。
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可以揣测，有人希望未解之谜越来越玄，借此推动旅游业发展。
显然，《走近科学》拍水怪纯粹是费力不讨好。「未解之谜」本就没有确切的答案，不管节目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总是难以让人们信服。
也有人把话说得更绝：「未解之谜」类选题跟科学没关系，这样的节目就不该拍。
但一档走「走近」科学的媒体节目，并不等于「走进」科学，因此解释已经证实的现象是一部分，抛出未解之谜的可能假说也可以是一部分，至少可以唤起兴趣和想象。
1981年，《飞碟探索》第一期创刊词中引用过爱因斯坦一句话：「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
《飞碟探索》第一期创刊词，文中还引述了当时美国加州大学物理学家特勒的一句话，也很有意味：我们过去的错误都是由于我们以为不可能所造成的
1981年的《飞碟探索》编辑部持有一种很认真的态度。
面对来自精英视角的批判，制片人张国飞的回应也很认真。
精英这样批判：
《走近科学》缺乏严肃性，是糟糕的电视生态和收视率裹挟下的猎奇节目；
《走近科学》离真正的科学很远，并没有把科学落到实处；
《走近科学》是低级趣味，在愚弄观众，没有社会责任感。
张国飞这样回答：
（节目离科学很远）是毫无疑问的，科学终极真理人们无法达到，我们只能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的接近真相。完全达到是不可能的。
我们其实真正想告诉大家的是观察事物，理解事物的一个角度和方法。
简单说，《走近科学》探讨问题的方式不够「科学」，因此被诟病，另一方面《走近科学》却也提供了大众「走近」科学常识和换个角度看世界的渠道。
或者也可以说，「猎奇」也是观察世界，理解世界的一个角度和方法，有时破除迷信，有时引发兴趣。
更进一步说，类似《走近科学》风格的迷思故事，有时会引发另一重思考：这种荒诞的事情为何会发生？
就拿UFO或野人之谜来说，第一重疑问是：野人（UFO）到底存在吗？第二重疑问则是：为什么有无野人（UFO）这件事会引发一股时代潮流？
比如，1976年5月，神农架房县有目击者表示看见野人。目击者的身份不一般：有神农架林区党委副书记，还有革委会副主任。
随后，神农架林区连续出现多起目击事件，仅1980年一年就有18次目击事件发生，目击者有24人。
《科技潮》杂志1994年2月份刊登的文章《神农架野人之谜》节选
1977年，官方就组织了第一次大规模的野人搜索行动。
根据当时研究者访问，目击者描述的野人长相和房县县志里记载的非常接近。
1979年1月的《化石杂志》，刊登了考察者拍摄的照片
1981年，中国野人考察研究会成立，「野考」活动不但开始在官方组织下开展，民间也涌现出很多野人迷。
中国野人考察研究会成立纪念合影，图为孔网拍卖照片截图
1982年，野人考察研究会在成都召开学术讨论会，出了不少研究成果。
与此同时，武汉大学学报发表论文《关于神农架野人证据的探讨》，得出结论：实际上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有人信，有人不信，一方面搜集实证，一方面用实验和逻辑证伪，但却始终不能驳倒彼此。
1986年，「野考会」有人拍到杂交「野人」吃香蕉和奔跑，并确认他33岁。
图片截自孔网拍卖照片，标注的拍摄者为中国野人研究会主席李建
1987年，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发表了论文，研究「奇异动物」的毛发，结论是有的毛发是猴科，有的毛发是「未查明的高级灵长类」，情况似乎又扑朔迷离了。
在《飞碟探索》创刊号里，刊有一篇《来自美国的贺词》，长达三页，作者是美国天文学家和UFO专家约瑟夫·海尼克。
他说，「不明飞行物」现象不如叫「不明的异常现象」更合适。这种现象值得研究，但是不应该「用对一种现象的解释来代替这种现象本身」，一个人在完成研究工作之前是不做回答的——
假设UFO就是从我们银河系遥远的地方来访的客人，这是不对的，除非研究的结果证明了这一点。而实际上，这一研究工作目前尚未完成。
因此，我们必须说我们还不知道UFO是什么东西。不然的话，这东西就不会叫不明飞行物（UFO）了。
在这个逻辑下讨论「野人」、「飞碟」或者神秘生物，相比黑白分明地争论不休，打开想象力，进行猜想、探讨和记录会更有意思。
就像《不存在的卷宗》主笔草头神在上回故事的后记里说的：一个有发光野人存在的世界，似乎要有趣得多。
不管制片人和批评者怎么辩论，毋庸置疑的是，我们看《走近科学》的乐趣，更多在于「走近」的方式，通俗，但不愚昧。
或者套句话说，这种讲述「不保证科学，不一定有用，猎奇只是点燃好奇和想象的一缕火光」。
保有好奇和想象，世界才会有趣。
说明：对1980至1990年代神秘话题的兴趣，源于准备《不存在的卷宗》故事系列时涉及的资料。这个系列让人无比怀念看《飞碟探索》、《奥秘》和《故事会》的年代。昨天读到朋友马探长一篇写在《走近科学》停播一周年时的文章，很有意思，感觉他说了很多我想说的。于是，将一些想法和他的文章连缀成了今天的推送。——金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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