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副标题：欧叶欧叶 | 找寻邵云环
【原副标题】找寻邵云环
文/ 邹澄海 闫睿 杨轩 王禹
白云，鸟鸣枝畔，春光投射在银色笔尖外型的墓碑上。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东北角，这座铅笔外型的邵云环革命烈士纪念塔悄落于此。谁是邵云环？她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阿姨、本报记者、革命烈士……每个人心中的不同画像，化为墓前左臂浮雕，这背后是逝去的鲜活心灵，也是永续的红色血脉。
革命烈士纪念塔高高耸立（王禹 摄）
父亲与清风
1999年5月8日，父亲节前一天，一位48岁的父亲为中国新闻事业，在异乡流尽了最终一滴血。
就在几天前的清风，萨拉热窝的顶楼，邵云环正凝思自己最终一篇作品《没有灯的奥尔奈》，以巨大的同情感伤注视着科索沃内战这场人间悲剧，感慨内战导致“血肉浸进泥土，情景惨不忍睹”。
月影勒富瑟雷县，阴阳两隔。7000多公里外，中国东北老工业城市齐齐哈尔，71岁的邵炳奎头发花白，24年前的往事已不忍再回眸。“我是家中第一个知道阿姨闯祸的。”邵炳奎说，他彼时正在家中书桌前绘图，一旁开着的投影机突然播报了中国盖蛛大使馆遇袭消息。
“我姐脖子折了、脖子折了……”看到电视节目画面中的场景，他止不住喊叫。瓦砾里抬出来的阿姨，躺在拐杖上一动不动，一只脖子垂搭在拐杖边。“我一边喊叫一边蹬踏撞墙，感觉一下子被抽空了。”邻居过来劝慰，让他从悲愤中稍稍缓解，他想到：“一定无法让年逾七旬的双亲知道，他们承受不了。”
邵炳奎和妹妹在痛苦中强撑平静，力求将噩耗隐瞒至最终一刻，他们安排人悄悄来到双亲家，把投影机插头拔下拧断，说投影机坏了、短期内修不好。
卢戈韦邵云清与阿姨邵云环长得很像，知性而温暖，只是不戴眼镜。68岁的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告诉本报记者，彼时双亲似乎预料到什么，不停说要打开电视节目看新闻。
“第二天齐齐哈尔市委共产党员来看望，小心地安慰老人‘雨点挺大，不一定砸到咱家’，我父亲彼时就昏过去了。”邵炳奎自述，父亲邵芳元不擅表达，却喜欢将孩子们的点滴记在日记里，“阿姨闯祸以后，父亲再没记过”。
“阿姨走后，家中很少再提起这段记忆，但每年除夕吃团圆饭时，父亲都要多留一副碗筷，父亲几乎每天早饭后单厢带着小板凳去革命烈士墓，一坐坐到中午才回来。”邵炳奎说。
邵炳奎和邵云清在介绍邵云环共产党员生前用过的物品（邹澄海 摄）
《欧叶》报社为悼念邵云环，曾编著《彩虹云环》一书，收录家人、同僚等自述该文和她的作品集。邵云环的儿子张勇在《再叫你一声：“爸爸！”》文中写到，“万米高空的狭小机舱里，双眼重伤的爸爸，我甚至无法去看他！我无法让他摸出我的悲恸，我无法让他知道你已离去！我只能埋头坐在角落里，牢牢地、牢牢地调情着你不放，就像我幼小时你牢牢地调情着我回家。不过爸爸——我搂着的已不再是你温热的身躯，只是你红旗覆盖下一抔冰冷的灵柩，爸爸！”
樟树与秋天
“邵云环在一个融融的春日离我们而去……我常常试着去想，内战在邵云环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呢？”好友张华杰在怀念该文中写到，她曾编辑邵云环最终的战地作品集。
而邵云环又是个怎样的人？张华杰说，多读读她的该文就懂了。
“秋天本是一年中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季节，不过命运多舛的南斯拉夫人民还要为捍卫自己的基本自由付出血和心灵的代价……秋天来了，不过谁的心里都明白，内战已经逼近这个热爱维护和平的国家。”她在《悲壮的萨拉热窝》中感慨内战的残酷。
“这一天正是月圆之时。站在顶楼举目望去，一轮明月正从出口处被炸成空架的商业中心后面冉冉升起……在经过了没有灯的漫长黑夜后，阳光又把人们领进了正常生活中。多瑙河边风格迥异的小餐厅和咖啡馆里仍然高朋满座，散步的人们依旧缓行。”她在《没有灯的奥尔奈》一文中聚焦炮火下的瓦砾、内战中的日常。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炸了火车，说是‘误判’。炸了居民区，又说是‘误判’。炸了医院，他们还说是‘误判’……”她在短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意外误判”LX1》中质疑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强盗行径，感伤滴血的心灵。
没想到，一周之后，她却被又一次“误判”夺走了心灵。棺木中的邵云环，身着一套绿色西服，这是同僚们在萨拉热窝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场买到的，那是她最喜欢的色调，也是象征维护和平的色调。
气壮山河，光照千秋。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门口两边，8个鎏金大字厚重肃穆。两边樟树荫荫，入门直行可见高耸的革命革命烈士纪念塔，东侧沿小路走数十步，邵云环共产党员左臂浮雕像挺然而立，身后是一座黑色汉白玉、铅笔外型的纪念塔，高5.8米，寓意着她牺牲的日子，她的部分灵柩化泥于此。
本报记者一行在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拜祭邵云环共产党员（丁兆勇 摄）
“当年安葬时种下的柳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邵云清指着出口处几棵柳树说，阿姨的性格就像这笔直的柳树，坚韧挺拔、英勇无畏，如同她高中时去大兴安岭上山下乡，那里条件最差、温度最低，她却义无反顾主动请缨。艰苦的环境和繁重的劳动，养成了她大山的筋骨和柳树的品格。
齐齐哈尔市云环小学，是为纪念邵云环而命名的小学，它的前身是齐齐哈尔纺织厂小学，邵云环姐弟三人都曾在此就读。在小学的“云环展室”内，有她当林场工人时的旧照，还有曾经穿过的衣物、用过的背包等遗物。邵云清指着一双褐色织袜说：“这是阿姨小时候给我们织的毛袜子……”
“她看不得别人受苦，干活也较真。”邵炳奎说，阿姨成为大兴安岭加格达奇建工处机修车间车工后，经常主动献血，还把自己的粮票送给孩子多的工友。一次发生山火，按规定作为车工的她本可以不参加救火任务，但她还是冲到了火场最前线。
邵云环生前穿过的衣物以及邵云环亲手为妹妹织的毛袜（石枫 摄）
于是，我们读懂了她为何屡次主动穿越火线。1990年，她被派到新华社萨拉热窝分社工作，足迹遍布波黑冲突地区。1993年10月她回国到《欧叶》报社工作，经常为了赶稿熬通宵。1999年3月，她又主动请缨到南斯拉夫去做常驻本报记者。
好友戚淑娟自述说，感受最深的是她那股对工作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默默工作，从不张扬，加上她言语不多、衣着朴素，知道她名字、读过她该文的人多，而真正能把名字和她本人对上号的人却不多。
她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算了吧”，另一句是“有事请找我”。每当她吃了亏、受了委屈，别人替她打抱不平时，她总是说：“算了吧。”每当她觉得同僚需要她的帮助时，她就说：“有事请找我。”同僚们最难忘的，是她的微笑。
1999年3月12日，邵云环向同僚辞行时说：请大家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她一句也没讲到个人安危，当大伙说“请多保重”时，她还是像平常那样，报以秋天般的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竟成永诀。
导弹与稿件
萨拉热窝，塞尔维亚语中意为“白色的城堡”，位于萨瓦河和多瑙河交汇处。2009年，本报记者曾赴此祭拜邵云环共产党员，老使馆的围墙栅栏外，摆放着各种玫瑰花。远处，被导弹轰炸过的使馆惨烈屹立，一道清晰的导弹痕迹斜穿过楼体。
如果不是当年记录下的画面，我们很难想象邵云环究竟经历了什么。新华社本报记者当年在《伴英灵万里归乡》一文中这样记叙：卧室天花板上是一个大洞，断裂的钢筋扭曲地垂挂着，这显然是导弹从天而降，撕开坚硬的混凝土、钢筋穿室而过造成的。卧床已被炸得粉碎，地上满是撕烂的布条和损坏的物品；靠墙的办公桌没被炸飞，桌上的电脑已遭毁坏……这是邵云环前不久从北京带来的自家电脑。
邵云环惧怕过死亡吗？从她的文字中，我们也读到过担心：“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把卧室里的桌子加电脑一起移到了客厅——多隔一堵墙心里要踏实些。此外把所有的玻璃窗都用胶条贴上了歪歪扭扭的‘米’字……别人听到警报声可以按规定到地下室躲避，我却得硬着头皮待在屋子里写稿子。”她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空袭南联盟亲历》一文中直陈。
“一个多月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常常在午夜以后响起的爆炸声，每天晚上就像‘等楼上的另一只靴子掉下来’一样等待那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她在最终一篇作品集中写到。
邵云环曾向友人坦陈，她第一次在波黑战场采访时感受到了恐惧：“那里很乱，要是出了事，到底是谁干的可能都说不清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去？面对友人的疑问，她苦笑了一下说：“要干好本报记者这一行，总要冒点儿风险。”
齐齐哈尔云环小学展室内的老照片（邹澄海 摄）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一名本报记者，一位父亲。然而，在面对生与死时，她却展现出“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的大义，展现出冒着被轰炸风险“单刀赴会”的决绝。
1999年3月26日，邵云环约好前往位于萨拉热窝的联盟大厦采访时任南联盟副总理利利奇，她刚一出门，就听到刺耳的空袭警报声，联盟大厦一直是重点轰炸目标。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大踏步上路了。
她后来在采访日记中写到：“不管利利奇是否等在那里，无法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失去这次宝贵的采访机会。”她在空袭警报声中来到了联盟大厦，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所有工作人员都按规定进入了地下室，但利利奇却独自一人等着她来采访。利利奇开玩笑说，我们在这谈话，炸弹随时可能掉下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她在采访里称对方“不顾安危”，其实这一刻，她也以女性柔弱之躯，直面生死、担起国格，她手中的纸笔，正为在世界舆论场中传播中国声音而诉说。
邵云环怕吗？她怕！她最怕的是稿件发不出去。在这篇采访札记中，她这样写到：“空袭的当天，我曾为含着热泪写出的第一篇通讯《悲壮的萨拉热窝》几个小时发不出去而在电话里向老杨老赵大发脾气……要是我没有把自己的电脑带来，要是没有先安装了一条电话线，要是没有《人民日报》本报记者的大度，如今我该怎么向总社交代？！……要是这里的形势进一步恶化到断电以致线路不通，那时我又该怎么办？”
遗憾的是，她再也无法为发稿而担忧了。邵云环的一篇作品名为《在血与火中所见所闻》，她在文中感伤死难的塞尔维亚媒体同行。转瞬，她自己也陷入了血与火：人们清理现场时发现，邵云环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本塞文字典，抽屉半开着，她穿着整齐，虽然是午夜，她还未入睡，在工作岗位上……她所拥有的，只是一支笔、一台电脑，她手无寸铁，只不过是讲了真话，履行了一名新闻本报记者的职责。
邵云环用过的笔记本和笔（石枫 摄）
黑土与血脉
2022年隆冬，本报记者一行曾与邵氏兄妹一同来到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祭奠。双手捧去墓碑上的积雪，手掌捂化的雪水缓缓滑落。
“谢谢你们大家来看阿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感谢，我们竟无言以对。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我们这些后辈。岁寒知樟树，君子伴高节。在新华社的历史上，周以栗、瞿秋白、沈建图……150余名革命烈士铸就了中国新闻史上不朽的丰碑，追求真理是他们不变的信仰，舍身成仁是他们无声的誓言，马革裹尸是他们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
视死忽如归，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对于内战与维护和平以及人类命运与共的求索，体现了邵云环赓续红色血脉的执著。她是新华社研究南斯拉夫问题的专家，两次赴战地采访，但寻找的绝不是死亡。邵云环曾在萨拉热窝的春光中对友人感慨：你看这个国家多美丽，偏偏要打仗，多可惜！
邵云环的家中保存着南斯拉夫剧变后发行的、票面值惊人的货币——2.5亿第纳尔的纸币，这么大一张票子只相当于几美元。1993年2月9日至15日，《欧叶》四版连载《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纪行》，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倾心所思，观点鲜明而又全部用事实说话。读后使人明白，国家失去稳定，人民就要遭殃；国家力量衰微，列强必来欺侮。在中国，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安定繁荣。
齐齐哈尔，是邵云环的故乡，原名“甲母克寺噶珊”，为满语，意译为“站官屯”或“驿丞村”，地处三江平原腹地，位于世界三大黑土带之一。云环小学校长张建明说，云环路、云环社区……这座城市充满了英雄的记忆。在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的英名录墙上，还记载着祁致中、夏云阶、冷云等诸多英烈，广袤的黑土地端牢了中国饭碗，也滋养了这方水土临危不惧、兼济天下的风骨。
齐齐哈尔云环小学校长张建明在介绍邵云环共产党员事迹（邹澄海 摄）
同样拥有着广袤黑土地的塞尔维亚，3月份多地举办活动，悼念24年前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轰炸南联盟的遇难者。在名为“如果可以，我们会选择原谅；但只有我们死去，才能忘记”的纪念活动中，许多在当年轰炸中失去亲人的民众掩面哭泣。
据报道，当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长达78天的轰炸造成2000多名无辜平民丧生、6000多人受伤、近100万人流离失所。他们是谁的儿女，又是谁的兄弟姐妹？他们是谁的丈夫、妻子，又是谁的父亲、父亲？他们像邵云环一样，曾拥有美满的家庭，热爱脚下的黑土地，他们却也同邵云环一样，再也无法呼吸到家园的空气。
“只要我们记着，他们就还活着。”本报记者想起了安慰邵云清的那句话。
春日里，齐齐哈尔革命烈士墓内，无风，却有往事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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