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裴海霞:荒野牧人|天涯·“边地的风物”散文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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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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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牧人
文/裴海霞
一
巴丹吉林沙漠腹地,沙山连绵起伏,那波浪一样的纹路,仿佛上帝随手勾画的曲线。摄影/高东风
我从小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西北麓的偏僻牧场。那是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荒原,空气干烈如火,黄沙延伸到几百公里外,与那里的古老胡杨林连接。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我能看到绵延的沙漠、铁色的戈壁、龟裂的青山,还有牧场觅食的骆驼和羊群。
我母亲的家族世世代代经营这片牧场的历史,绵延了至少三个世纪。持续不断的牧业生活,连系着牧人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三百年前,第一批十三户土尔扈特家庭由伏尔加河流域迁徙到巴丹吉林沙漠南麓驻牧,母亲的家族是其中的一户。我的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清朝同治年间为了躲避战乱,艰难地在马鬃山里游牧,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们养成了忍耐的习性,终生不曾走出这片荒原。
外曾祖父的两顶蒙古包老得不成样子了,像被丢弃的棋子,孤零零地落魄于黑色砾石覆盖的戈壁上。亿万年前,这里还是汪洋大海,无数次日升月落间海水逐渐干涸。岁月不居,大漠和戈壁终于成为大海凝固的雕像;于是,我们将大漠称为瀚海。迂回五百里的马鬃山像一条黑色脊背的大鱼,穿越这片瀚海,匍匐在千里戈壁上。马鬃山西陡东缓,山坳的褶皱像刀割一样深邃狰狞;西侧的山脉由内蒙古境内的黑戈壁开始,缓缓过渡到甘肃境内,东侧的一端则没入巴丹吉林沙漠。马鬃山里虽然草木稀少,却有众多的黄羊出没,狼群尾随其后。山道垭口有牧人们连接青海、甘肃、新疆的便道,这个地带连同马鬃山脉,几百年来都是蒙汉民族模糊的边界,至今留有古老的牧场和七八个以苦咸井水命名的地名。
清同治年间,西北发生了大暴动。河西地区兵荒马乱,杀机正炽。很多年以后,外曾祖父还在讲,是骑着烈马挥着马刀的响马改写了整个部落的命运。河西的响马势不可挡,一路横扫,杀过了北山。旗里的王爷通过牧人口口相传的“土电话”召集了全旗所有的男人。一个和平善良的部落被逼无奈,要为生存和利益而战。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天。与河西响马对决的前一天夜里,意外地降了一场雪。天地间的素白,给这场战事蒙上了悲壮气氛。第二日,天气晴朗,双方在额济纳河畔的大碱滩摆开战场。土尔扈特人且战且退,青壮年死伤五百多人,这对一个不足两千人的部落来说,结果就是惨败。那天的落日像一个勒勒车的大轮子,泛着橘黄色的光芒,停驻在地平线上。外曾祖父面对即将背离的家园,满眼悲悯地告别。战胜者在追赶了外曾祖父的勒勒车一阵之后,也就放弃了。外曾祖父赶着极少的牲畜,带着家小流云一般在黑戈壁上飘荡。牧民是世上最辛苦的人,尤其是守着一片光秃秃的戈壁的时候。外曾祖父一家人究竟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对于一个多世纪后的我来说,就是一个传奇。
食物的匮乏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经常填不饱肚子,忍饥挨饿成了家常便饭。打猎,这种生存方法非常古老也非常实用,是牧人对大自然本能的索取。外曾祖父夏秋季节打野兔和山鸡,冬天打黄羊。寒冬腊月,野鸡和野兔已经很难见到。黄羊是荒原上的长跑冠军,能够捕捉到一只黄羊绝非易事,外曾祖父经常空手而返。不过,那时候的外曾祖父还很年轻,对于一个牧人来说,只要有一匹马、有几头牲畜就能勉强过冬。物竞天择,在广袤的北方原野上,游牧和打猎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这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
在我外曾祖父那个年代,猎枪在这个孤岛一样的绝地是非常稀罕的工具,并不是每个牧人都能够拥有。外曾祖父用的那杆老猎枪,是外曾祖父的曾祖父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平时被万分珍惜地挂在乌尼(蒙古包的穹顶)上。外曾祖父的曾祖父出生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卡尔梅克汗国,能说一口流利的俄罗斯语,公元1698年在部落首领阿拉布珠尔的带领下去西藏礼佛后,定居在额济纳河流域。猎枪的子弹是自制的。外曾祖父每年都要去很远的一座山里烧石头,那是一种含锡的矿石。锡矿石在烈焰的炙烤下会融化,冷却后变成锡丸。外曾祖父小心地收集起这些锡丸,带回家后再把它们一粒粒磨圆备用。
外曾祖父打猎用得最多的工具是弓箭。一个真正的牧人会用红柳弯弓身,用牛皮或者骆驼皮夯弦子,箭头也是自己打制。裸露龟裂的山体里尽管有铁矿石,但在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铁器依然很稀缺。外曾祖父先打制一个薄薄的铁质的箭头套,再将箭头套到削好的箭杆上,然后用浸湿的牛筋或者骆驼筋仔细缠好;牛筋或者骆驼筋在干透的过程中会自然收缩,紧紧地箍牢箭头。一枚这样的箭,完全能够有效地猎杀黄羊或者野兔,甚至是狼。
外曾祖父身形魁梧、手脚灵活,应付了一辈子生活的艰辛。外曾祖父会打铁,这门与放牧迥异的谋生手艺,是他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外曾祖父在放牧和打猎之外,总要时不时地搬出牛皮做的风箱生炉子打铁。外曾祖父牧闲时会穿梭于马鬃山与甘肃那边的牧户进行交易,把打制好的刀具和箭头什么的物件卖给他们,将所获钱财贴补家用;秋末冬初的时候,外曾祖父也会出售几只羯羊,这些是一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外曾祖父的坐骑是一匹蒙古马,体型适中,四肢匀称,鼻孔扩大,马蹄上钉着外曾祖父打制的马蹄铁,适合远距离跋涉。外曾祖父擅长驭马,有一骑绝尘的潇洒。外曾祖父外出一次,三五日、十几日不等。伴随着天边的晚霞,马蹄声嘚嘚。从交易市场回来的外曾祖父,变魔法似的从褡裢里掏出东西,有时是几斤青稞,有时是几块冰糖,有时是几把红枣,让一家人的心暖暖的。外曾祖父不仅会打铁,还无师自通地会木工。他做蒙古族姑娘出嫁的箱子,做蒙古包的哈那墙(类似于折叠的木栅栏)、穹顶,都是手到擒来。时至今日,我母亲在蒙古包里做饭取暖的锅撑子,也是外曾祖父传下来的。这种锅撑子没有烟囱,烟从蒙古包的穹顶袅袅而出,成为“大漠孤烟直”的另外一种写照。西北牧区十年九旱,地广人稀,牧人用水十分困难,水井一般都离得很远,用骆驼驮或者驴车拉来一桶水,一家人要吃上十几天。但是没人觉得日子苦,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外曾祖父一家人与羊群生活在一起,和荒芜的大自然为伴。早些年,这里是很封闭的。很少有外面的人走进他们的蒙古包,以至时间久了,小孩会因为突然遇到陌生人而吓得哇哇大哭。但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却能够身体力行地承继原始古老的游牧文化。其实,他们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者。我的外祖父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怀孕母羊的生产时间,能够根据蹄印判断出牲畜的公母。在牧人家里,女孩三四岁开始学习缝纫、熬茶等,干力所能及的家务;男孩四五岁开始学习骑马、骑骆驼、搭帐篷、剪羊毛、搓缰绳等,还要有野外独自生存的能力,譬如辨别方向、给牲畜打踪、寻找水源等。
外曾祖父的蒙古包扎到黑戈壁后二十余年的时光里,又有三三两两的牧户出现在马鬃山里,他们和曾祖父一样过着游牧生活。荒野上的牧场看起来是没有边界的,通过长期的放牧却能够自然而然地形成间隔,相互之间约定俗成,不会轻易僭越;即使偶尔出现畜群在某家牧场交混的现象,双方也能够友善地解决,极少发生殴斗。一辈子和牲畜打交道的牧人都是直肠子,不会弯弯绕,他们是最善良、最宽容的群体。外曾祖父作为最先到达这片地域的住户,又凭着自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成了马鬃山里拥有最好草场的牧户。每家牧人的草场面积都很大,几十平方公里,甚至上百平方公里不等,但是饲养的牲畜数量要和牧场的承载能力相匹配,避免过度放牧造成草场沙化、退化,导致生态灾难。当然,这样的认知和觉悟,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和过程,同时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铁色的黑戈壁空旷、辽远,无遮无拦地铺向远方。地面生长着的稀稀拉拉的骆驼刺、红柳、梭梭、芦苇,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羊群和驼群啃食中,这些看似羸弱的草木却能够一遍遍再生。只要有一点雨水,它们便不遗余力地生长,给贫瘠的边塞大地带来希望的绿色。大自然的无私馈赠,让牧人能够生生不息;上天也警醒牧人,保护大自然,就是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日月轮转,万物逆旅。到了民国年间,每年都有驼帮从包头等地去新疆,途经这里。这条瀚海商道不是一般的长,驼队走一趟新疆来回需要三个月。驼队到了新疆境内,卸下砖茶、布匹、烟酒、冰糖等货物后,必须休整两个月,给骆驼补充草料,恢复它们的体力。待骆驼的驼峰宝塔一样耸立之后,驮上来自西域的葡萄干、玉石、药材、皮货等,再长途跋涉、夜伏昼出地返回内地。如此周而复始地往返新疆和内地,驼队甚是辛苦。来往的驼队经常在马鬃山里歇脚,必然会给这里的牧人带来外面的新鲜信息。这当然很重要,对当地牧人的思想意识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由于地理环境特殊,生存在戈壁的羊吃得多长得慢。羊是金贵的,羊肉是金贵的。这里的牧人夏季多食奶制品,冬天大多吃猎到的黄羊肉。四季里,早起喝茶。相对于早茶,晚餐较为隆重,除了酥油搅拌的青稞糌粑、几块肉、几碗酸奶,还要吃一些汤汤水水的粥饭。我的外曾祖母也是土尔扈特人,一辈子跟着外曾祖父受苦受难,生养过八个孩子。日常里,外曾祖母在沸腾的铁锅里加几坨泛黄的羊油和小米一起煮。小米是远路上车拉马驮来的,是牧人用羯羊换来的,是难得的珍馐。蒙古包里的柴火忽明忽暗,人的影子一会儿投到哈那墙上,一会儿又跳到蒙古包的穹顶上,像一种古老的舞蹈。盛到碗里的汤饭浇一些黏稠的酸奶,是必不可少的。这种用传统古法发酵的酸奶很醇厚,味道很浓郁,很解馋。牧人有这样热乎乎的饭食垫底,奔波劳累的日子也就暖和了,也就有滋有味了。
那时候的活牲畜是销不到新疆的,商贩只带走便于携带的皮毛和风干肉,一些剩肉和骨头便留给了当地牧人。羊肉在锅中用清水煮,一锅汤翻滚沸腾的时候,包裹着肉和油脂的骨头就在锅里显山露水了。又是两锅烟的工夫,在沸腾的锅中撒些盐巴,羊肉便可出锅了。咸盐是牧人日常依赖的味道,羊肉的味道与咸盐的味道融合得严丝合缝,鲜香而不腥膻。熬煮的砖茶里,盐也是必不可少的。牧人都习惯了早睡早起。妇女们天麻麻亮时就起床,要先熬好砖茶。牧人不可一日无茶,茶是砖茶。自古以来,砖茶深受西北少数民族的青睐。早些年的时候,一只成年的羯羊才能换回一块砖茶。熬完茶的茶叶,外曾祖母会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阴干后,反复熬煮,直至彻底没有了茶味才丢掉。
二
我的外祖父是外曾祖父最小的儿子。当外曾祖父油尽灯枯变成牧场上的一缕青烟后,按照古老的传统,外祖父继承了外曾祖父的牲畜和牧场。
外祖父一年四季穿着宽大的皮靴,他能从宽大的靴筒里掏出诸如烟管、刀具、马鞭等生活用具。年轻的时候,外祖父用铁夹子抓住了一只毛色黑亮的狐狸,外祖父说那是他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狐狸。外祖父把狐狸皮卖给了走驼道的一家“北京买卖”商户,普通的狐狸皮能换一块银元,那张漂亮的黑狐狸皮换得了二十块银元。就当时而言,这不啻一笔巨款。外祖父用这笔巨款添置了一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和三头驴子。
外祖父一辈子浪荡惯了,一直对其他地方充满好奇。牧闲时,外祖父骑着枣红马拜访每一顶蒙古包,喝每一家牧人的砖茶,与遇见的每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交换打听到的各路消息。外祖父随心所欲地浪荡着,天黑的时候,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外祖父与牧人胡鲁登交好,是因为只有他和胡鲁登用石头打退过狼。
胡鲁登的祖上是大漠外种田的庄户人家。饥馑年月里,胡鲁登尾随路过的驼队,走进大漠讨生计,十余天后遇到一户牧人。牧人见胡鲁登是个不足十岁的碎娃,心里隐动,便将他收为养子。碎娃勤快聪明,仅数月便会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语,把羊群放牧得尽心尽力。碎娃走路很快,牧人便给他取名胡鲁登(蒙古语:快)。从此,在这片牧野大地上,开始行走着一个叫胡鲁登的汉子。牧人常常给男孩起名朝鲁(蒙古语:石头)、巴特尔(蒙古语:英雄),希望孩子结实、坚强、勇敢;给女孩起名常用琪琪格(蒙古语:花),希望她们像鲜花一样靓丽。牧人的生活仰赖大自然的馈赠,这些与山川大地、自然风光生生相息的名字,是牧人对天地自然的崇敬。
胡鲁登成年后,在牧人阿爸的帮助下,迎娶了新疆巴音布鲁克那里的一位土尔扈特蒙古族姑娘。那个时代蒙汉通婚的不多。胡鲁登迎娶新娘的聘礼是两峰健硕的大骟驼。这位新疆巴音布鲁克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姑娘的家族,和额济纳的土尔扈特蒙古族部落同源,他们的家族是1771年在首领渥巴锡汗带领下,从伏尔加河流域回归祖国的,比我母亲的家族晚了七十三年。
迎亲的日子和时辰都是喇嘛定的。婚宴的奶酒是胡鲁登家自酿的。胡鲁登的牧人额吉(阿妈)从夏天开始,将奶酒倍加珍惜地储藏到了冬日的婚宴上。婚礼的场面热热闹闹,奶酒酸香的味道在帐篷里弥漫,两家的嫂子最先亮起歌喉,先是独唱,后来是家族的合唱,唱的都是歌颂婚礼和美好生活的赞歌。没有任何伴奏和修饰的歌声,如春季草原上蔚蓝色的河流,平静舒缓,蜿蜒流淌。这样的歌声周而复始,世代流传,早已经融入牧人的血液里。生活在这里的牧人,几乎生来就会唱歌,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现在流传下来的土尔扈特民歌林林总总有几百首,这些蕴含着生动而古老的民族密码的歌声,从牧人在母亲的子宫里孕育时就伴随着,直至一生一世。
胡鲁登的牧人阿爸按照古老的规矩,分给了新婚夫妇一群牲畜。胡鲁登嘴里衔着白铜杆子旱烟袋,表情满足地赶着羊群和骆驼离开老人湖,去了人烟稀少的马鬃山自立门户。胡鲁登在空寂的大山里盖起一间低矮厚实的泥屋,举行完入住的仪式,便开始了像模像样的牧人生活。与以往相伴随时移动的蒙古包而逐牧不同,泥屋比蒙古包更能遮风挡沙,而且冬暖夏凉。
第二年春,胡鲁登又在自己几十平方公里牧场的一个避风处修建了自己的冬营盘。在大山里放牧会更加辛苦。好在长生天那些年格外慷慨,酷热的夏天总能下一场及时雨,大山的洼地和沟壑间,葳蕤的冰草、白花摇曳的芨芨草、碧绿的沙葱,吐露真言一样奉献而出。那些草,既是牲畜的粮食,有的还是草药。比如麻黄,开黄色的小花,散发出苦涩的味道。牧人们会在自己的鼻烟里添一点碾碎的麻黄,清热败火。
胡鲁登居住的泥屋以及他汉人的身世,没有引起其他牧人太多的兴致。牧人们都居住在便于拆卸的蒙古包里,搬家时几峰骆驼或者一辆勒勒车即可运走;搭建时只需把地面清理平整,把哈那墙支成圆形,朝东南方向安上门,把顶子架在哈那墙上,外围用毡子一围,便成了蒙古包。自古以来,牧人们赶着畜群逐草木水渊而居,以蒙古包为家。
胡鲁登还有一手打狼的绝招。
狼吃羊,牧人打狼。牧人的一生与狼纠缠和共存,牧人却不恨狼,尽管没有谁给他们讲过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方能永续的道理。牧人深谙狼吃羊如同羊吃大地上的草、牧人从羊身上讨生活一样,这是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规律。狼和人一样,都是大地母亲养育的儿女。
胡鲁登没有猎枪,拉弓射箭也不行,但他手快,当狼的耳朵还在轻微转动追踪着声响时,胡鲁登的石头已经出其不意地飞出去了,直中狼的鼻子或耳朵,往往一石索命。此后一百年的时光里,胡鲁登能用石头打狼,百发百中,在牧人中口口相传。
三
马鬃山里的牧场太贫瘠了,养活不了所有人。外祖父只能把身体羸弱的二儿子送到庙里做小喇嘛。
喇嘛在蒙古地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牧人都很尊重他们。我的外祖父认为自己身体好,不会生病,因为自己是长生天的孩子。哪儿偶尔疼痛了或者做的梦不好,外祖父会把喇嘛念完经的几粒冰糖、几颗红枣贴在脑门或者胸前镇痛驱邪。这种古老的认知,在牧民中几乎是一种共识,这或许就是自身命运在特殊境况里无奈的一种妥协。
喇嘛庙里幽冥晦暗,只有酥油灯昏黄的暖色,把佛陀和老喇嘛们都笼罩在光晕里。我的喇嘛舅舅细细的脖子伸得老长,一袭红衣像一个灯罩罩在他身上。他日日在庙里早晚给老喇嘛们倒茶、点烟,像恪尽职守的勤务兵一样。我的喇嘛舅舅再长大一点,便赶着庙里的羊群整日游走在原野无边的光景里,老喇嘛给他取了个藏名叫唐兀特。
又过了几年,几十个手持德王介绍信的日本特务挥动着枪和战刀,把武器弹药堆到了庙里存放经书的拉布楞殿内。日本人来到的消息,像寒风迅速吹彻了整个部落。牧人们议论纷纷,言语间满是愤怒和无助。寂然无声的戈壁上,日本特务的枪响了,枪声如死亡通知书直从人的头顶碾过。羊圈里一只体弱的母羊流产了,地上裹着粉红胎衣的小生命在蠕动。风在母羊的脊背上游走,羊毛泛起一阵阵涟漪。母羊不停地颤抖,尾巴红红地皱巴巴地缩成可怜的一团。
我的喇嘛舅舅抱着母羊靠着羊圈打了个盹,睡梦里梦见大水淹没了自己,醒来却发现是月光落满了全身。枪声又起。我的喇嘛舅舅心里不禁响起了一声雷鸣。他收起念珠,疾步闪进如水的夜色里,熟门熟路地溜进了拉布楞殿,用火镰点燃了一只盛满酥油的银壶引燃了弹药。瞬间巨响声声,喇嘛庙与弹药玉石俱焚。据说喇嘛唐兀特乘着夜色走了,去了雪域高原的拉萨,从此杳无音讯。
十几年后,我们这里终于和平解放了。共产党给每家贫穷牧户无偿分配了几十只大小牲畜,还派出医疗队给牧人们看病送药,并在五十岁以下的人群中开展声势浩大的扫盲运动。灾难和饥馑都过去了,外祖父家的蒙古包里挂起了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画像。
阳光每日从蒙古包的天窗盛出了一碗湛蓝的水。那碗水也端出了蒙古包的白天和黑夜。但喇嘛唐兀特一直没有消息,仿佛一棵牧草消失在漫长的冬季里。
四
我母亲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儿,比喇嘛舅舅小了整整二十岁。我母亲二十一岁时,与我父亲这个公社的汉人结了婚。
我父亲是公社的兽医,他还善于饲养骆驼。父亲总结了养驼牧业的特点,还把这些写进了自己的工作手册里。譬如:夏天,骆驼能喝凉水,但不能吃热草,早晨草晒热之前就要把它们放出去吃草;骆驼到了秋天要调水,膘情好的时候要调个八至十天,这期间每天让骆驼吃草,不给喝水,还要拉着骆驼长途走路,到了调水的最后一天,让骆驼休息一天,第二天再喝水;立夏,骆驼要绞夏毛,六月份绞完毛的骆驼要休息一天,不让它喝水,可以吃草;到了秋天,骆驼还要绞秋毛,给骆驼绞毛时,爱挣扎的骆驼容易被剪刀剪伤皮肤,必须弄一些蜘蛛网或者烟灰敷在伤口上,帮助伤口尽快愈合;冬天,骆驼接羔的时候,可以挤驼奶喂养羊羔。所有的这些经验,都是牧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非常实用。骆驼还救过父亲的命。那年夏天,父亲骑骆驼去公社接放了暑假的我和弟弟回家。半途,父亲迷路了。空寂的马鬃山变幻成一团吸取人肉体和灵魂的迷雾。父亲骑着骆驼在山里转呀转,三天后吃光了粮食、喝光了水。第四天,饥渴难耐的父亲只能接骆驼尿喝。第六天,父亲已经没有唾液了,地上的沙葱吃到嘴里,粘在口腔里咽不下去,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灼痛感。那峰骆驼的驼掌也磨烂了,每走一步都在戈壁上留下莲花状的血印子。后来,父亲索性丢开缰绳,晕晕乎乎地扑在驼背上听天由命。那天后半夜,骆驼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一户牧人家,父亲终于得救。从此之后,父亲对骆驼感恩不尽,不再役使它们。
我母亲那时是公社国营牧场的牧工,工作依旧是追随着羊群或者驼群奔走,在荒野里讨生活。夏天的时候,马鬃山里下了雨,母亲和我骑着骆驼去山里拔沙葱,这是一年中我们唯一的蔬菜。野生的沙葱辛辣有余,气味偏重,吃多了容易上火。这种天然的绿色食品,外祖父外祖母不爱吃,包括老一辈的牧人都不爱吃,他们认为沙葱只是地里长出来的草,牧人怎么能吃草呢?牧人就应该吃肉。
盛夏时节,戈壁上的骆驼刺、红柳、梭梭会丰茂一些。牧人就把蒙古包和羊圈扎在戈壁上。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以及我们的羊群也像云朵一样,汇集于辽阔的原野。吃了小半年黄草的羊群,开始狼吞虎咽似的觅食青草,咀嚼的声响持续不断。正午时分,酷热难耐,羊群会嗅着水的气息去往水源地,饱饮之后躲在红柳或者梭梭下休憩。午休后,牧人会继续把羊群赶到新的牧场,充分享用夏季的青草。这个时节,牧人每半个月就要追寻新的牧场,搬一次家,尽量让羊群多吃草多抓膘。夏秋之际,正是牛羊肥壮的好时候,牧人会出栏一些牲畜。男人们开始到湖道里打草——大多是芦苇和沙竹糜子——为牲畜准备草料。秋末则是新的繁育季节,母羊在这个时节受孕。冬天,牧人把蒙古包扎在山坳低洼处,或者有红柳林避风的冬营盘,牲畜在这里驻留,度过漫长的冬季;这个季节正是母驼受孕的时候,牧人把种公驼和适龄母驼拢到一起,让其笼罩在交配、生殖和繁衍的浓郁气息里。这个季节的羊群每日晚出早归,尽量避开早晚的严寒;傍晚,牧人给牧归的羊群投放干草,帮助它们熬过全年中天气最糟糕的日子;冬末或早春时节,牧人会重点关照那些怀孕的母羊,给它们修建由羊粪砖块垒砌的棚圈,给它们添加一把玉米或者高粱,作为特殊的补充和犒劳;春节期间的主要任务,就是围绕母羊产子展开,外祖母和母亲把产后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拴进蒙古包里,把新挤的驼奶灌给刚出生的小羊羔。春节过后,伴随着一场场沙尘暴的到来,荒野里的春天开始了,草木萌芽吐翠,羊羔此时看似羸弱,母羊此时看似单薄,它们却蠢蠢欲动,向往山外面的世界,想在辽阔的戈壁上奔跑撒欢。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披星戴月,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无疑是单调的、枯燥的,但是对于真正的牧人而言,却是丰盈的、充满乐趣的,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牧人把自己生命的大部分交给牧场和畜群,那些无病呻吟和矫揉造作的所谓风雅,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万籁俱寂,蒙古包里是那么温馨。羊油灯点起来了,火撑子上的铜壶冒着热气,茶香弥漫。劳累了一天的牧人,端坐在羊毛毡上,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静悄悄地舒展筋骨,布满褶皱的脸上有一种自足的表情。作为牧人之子,我非常熟悉这样的场景。记得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躺在羊毛毡上听父亲讲古。父亲有时候要说到关于斡难、怯绿连河(今克鲁伦河)这样遥远的话题。父亲说那是我们祖先克烈部最早出发的地方,是土尔扈特人血脉里温柔的家园。父亲说王罕率领的克烈部臣服于成吉思汗后,大部分人曾充任成吉思汗的护卫。土尔扈特方言中的护卫军也称土尔扈特,因此克烈便被称为土尔扈特。
我会长时间静默,完全被父亲讲的家族历史所震慑,这些家族历史像涓涓细流游遍我的身体,让我灵魂出窍。对于一个身上散发着羊羔或者驼羔的气味、尚且不曾走出荒野的少儿来说,倾听这样的家族历史,有恍然隔世的感觉。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应该为这样的家族自豪还是惋惜?让一个古老部落的辉煌与悲怆陪伴我一辈子,却是真的。
这些年,我年岁见长,时常远走他乡,算是长了一些见识。我把关于祖先的历史和游牧生活的过往写成文字,并不是留恋那样的旧时代,只是感怀这片地处西北的旷野大地,无私地庇护背负沉重的牧人,能够过上祖辈期待的美好生活。
裴海霞,作家、文物保护工作者,现居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已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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