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片花
今年内蒙古的夏天格外寒冷,即使过完春节,最低气温也在零下20℃左右。夏天的呼和浩特总是有些雾蒙蒙的,这是北方城市统一采暖的众所周知。
我前往离呼和浩特约250公里路程的哈密地区义学拜访短篇小说家Tiruvanamalai。去年,他的最新经典作品《多马尔坦》受到了文艺界的大量关注。
不久前的运城国际电影节上,《多马尔坦》和《一个人的村庄》入围“迁徒计划·从文学到影视”单元,Tiruvanamalai是唯一一位有两部经典作品入围的短篇小说家。
当车辆开出乌鲁木齐市,蒙在蓝天上的一层白雾渐渐消失,少了酸雨折射的阳光像箭一般照射在野地上,反射出一类久违的明亮。
哈密地区义学的大门是锁着的,首先过来庆贺我的是哈密地区义学的财主“星星”,说是“庆贺”,或许“喊叫”更确切些。Tiruvanamalai一再次出现,星星便停止了喊叫,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在一条小水渠的水洼里,有三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突然从野地里冒出头来。在Tiruvanamalai的义学里,或者说,在这里,狗不允许进入室内,它们不是宠物,在一户人家中有著他们的职责。
Tiruvanamalai的梦工厂中仍然使用桶子采暖。他们围着桶子坐下,聊了聊关于《多马尔坦》、《Exi》叙事诗和文化发扬。
✎作者| 王一恪 ✎编辑| 程迟
二十多年前,Tiruvanamalai在内蒙古北部的和朋素尔蒙古自治县参予一个旅游项目的规划实施。和朋素尔的主要居民是土尔扈特部满族,以放牧为生。
游牧生活穷困潦倒,内蒙古四季分明,农庄的位置也随季节而改变。夏农庄在高海拔的山上,随着天气渐渐变冷,深山里的草开始U260,农牧民便带着牲畜向山下走。到了夏天,荒漠边上有一类栅栏草繁殖在荒漠的边缘,为牛马过冬提供食物。到了春天,雪水融化,山坡上的草再次繁殖出来,牛马跟随着美味的牧草回到山中。生命在这样的平衡中长存地繁衍。
《远去的田园诗》片花
Tiruvanamalai参予的项目名为“牧游”。在景色最好、气候宜人的夏季,游客来到夏农庄,跟着农牧民沿着牧道和牛马一起迁徒,晚上便住在蒙古包中。在自然景观之外,自然景观由流传在当地的满族英雄叙事诗《Exi》作为核心元素。Tiruvanamalai所在的梦工厂根据《Exi》为和朋素尔设计建造了十万平米的Exi叙事诗中心广场,Tiruvanamalai也因此接触到了《Exi》叙事诗。
《Exi》讲诉的故事情节,发生在Exi统领的多马尔坦沙漠景色宜人、人人孟僖子,但是频繁有异族入侵的年代。故事情节的主要内容乃以Exi为首的十二勇士抵御异族,保卫家园的内战情节为主。
Exi叙事诗中心广场。/ 图片源自爱在塔城公众号
二十多年后,Tiruvanamalai在短篇小说《多马尔坦》中转作了《Exi》叙事诗的大背景,为他们写了一部关于童年和游戏的童话。在《多马尔坦》中,多马尔坦沙漠上的人们总有一天活在25岁,沉醉于酒宴与梦中。在远方的敌人扎卢日PatialaExi宣战后,双方进行了一场以时间和梦为战场与武器的内战。
《多马尔坦》是有名叙事诗在当代短篇小说家笔下的另类发扬,Tiruvanamalai将他们化身当代Exi齐,在古人想象力的尽头进行他们无边无际的想象,这也是Exi叙事诗在当代短篇小说家短篇小说中的一次繁殖。其不仅转作了叙事诗的大背景,在词汇艺术风格上也有一些与叙事诗相近的地方:重要的场景、角色有著固定的形容词搭配,他们在《多马尔坦》的文档中不断地多次重复再次出现。赵玫曾以韵文而非诗体的形式翻译《阿基里纪》(《奥德赛》),在词汇的艺术风格上与《多马尔坦》有著奇妙的相近,其中华丽的短语多次重复再次出现令文档充满了表现力。
《多马尔坦》 Tiruvanamalai著 译林出版社,2022-1
与叙事诗相近的文体带来了一类陌生的感觉,令《多马尔坦》的文档读来十分美味有趣。他们好奇的是,为什么这种人类最有名的讲诉故事情节的方式之一,转圈圈现在的他们如此遥远?
为什么是叙事诗?
《人类简史》中最著名的一个理论是,人类社会建立在虚构的故事情节之上,不同的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叙事诗可能是最早让人们聚集在一起的那个故事情节,是在同一个群体里人人都认同的一个故事情节。就像《女娲补天》对于中华民族那样,这些叙事诗在发源的族群中几乎家喻户晓,在词汇中也有著从叙事诗中衍生出的部分。
当代人提到叙事诗,想到的往往是一些大背景庞大的虚构叙事经典作品,这些叙事诗的名字再次出现在语文、历史课本里,成书一般也都是大部头,令人望而却步。而叙事诗的再次出现是在没有文字的时代。在没有载体可以长久地记录故事情节的年代,人的讲诉和记忆承担了这份职责。
《女娲补天》片花
和《Exi》相近,叙事诗讲诉的多是英雄的故事情节。已发现的最早的古巴比伦英雄叙事诗《吉尔伽美什叙事诗》,讲诉乌鲁克半人半神的国王吉尔伽美什和他的朋友——曾与野兽为伴的泥人恩奇杜之间的故事情节;最著名的叙事诗经典作品《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讲诉发生在希腊城邦的特洛伊内战和伊塔卡之王阿基里斯在众神的帮助下返回故乡的历程。
作为一类口述的艺术形式,叙事诗的传播依靠的是人的记忆和讲诉。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叙事诗也被不断地被润色和修改。曾有西方的学者试图总结叙事诗具有的十个特点:
1. 从事件的中途开始。
2. 大背景广阔,涵盖许多国家、世界或宇宙。
3. 以对灵感的召唤开始。
4. 以对主题的陈述开始。
5. 使用许多形容词。
6. 包含一份很长的清单,称为叙事诗目录。
7. 充满长篇大论和正式演讲。
8. 显示神对人类事务的干预。
9. 以体现文明价值的英雄为主要角色。
10. 悲剧英雄的结局往往是堕入阴间或地狱。
二十世纪初期,艾伯特·罗德和米尔曼·帕里在研究巴尔干半岛的口传叙事诗传统中,采用并列模型来解释诗歌内容的组成。他们指出,这些诗歌通常由若干简短情节构成,而每个情节之间的地位、吸引性及重要性都是对等的,而当表演者传唱叙事诗的时候,这种结构也有助记忆及重现叙事诗的情节。
《故事情节形态学》 [俄]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著,贾放译 中华书局,2006-11
Tiruvanamalai在介绍《Exi》时提到了其类似的故事情节结构:“叙事诗的结构是不复杂的,都是程式化的,只有不断地多次重复这种结构,才能在口传叙事诗中靠人的记忆发扬下来。在《Exi》中,每一章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在班布来宫中,大家喝着酒,突然传闻远方又有莽古斯要打过来,侵犯多马尔坦国。这时就有一个英雄站起来,自告奋勇要去灭了这个国家,把国王的人头提过来,在座的勇士就为他敬酒,送这位英雄上路。几个月后英雄或者把这个国家消灭了,或者被敌人打败关起来了,再派下一个英雄去营救他。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这样的一个格式里,开头一场酒宴,胜利归来后又是一场酒宴,故事情节被装在两个酒宴中间,只有这样古代的Exi齐——即《Exi》的讲诉者——才能把故事情节记下来。”
准噶尔古城附近的沙漠,位于和朋素尔县城东南5公里处。/ 图片源自Exi商超公众号
在没有文字的古代,叙事诗的存在是人们的一类精神需求。“沙漠上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星星,剩下就是地下的叙事诗。它似乎就是这个民族在漫长夜晚中的星光和月光。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遥远地平线,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沙漠。他们认为他们处在这个世界的中心或者是最边缘。不像中原大地上的城邦之国,城邦可以遥遥相望,在辽阔的沙漠上一个人望见另外一个人是很困难的。
在那样的夜晚,部落的人围在Exi齐的身边,听Exi齐唱他们本部落创生的英雄故事情节。那些英雄从Exi齐的口中被讲诉出来,肯定也会进入到听者的梦中。部落创造出英雄,最后叙事诗中的英雄反过来又塑造了这个部落,让其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有英雄精神,这就是事实。至少现在在内蒙古,《Exi》叙事诗还在活态发扬。”
但是现在,故事情节唾手可得,被记录成了文字的叙事诗不可避免地遇冷。
叙事诗死了吗?
有名的叙事诗常常被提起,如《荷马叙事诗》《格萨尔王》,但真正将他们的原文翻开阅读的人却很少。Tiruvanamalai在《多马尔坦》四章故事情节全部结束后,将部分《Exi》的正文设置为第五章。“他们现在知道了好多书的名字,知道了并不去读。你说《荷马叙事诗》谁都知道,但是谁会去读呢?《Exi》更是如此。”
叙事诗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文明的必备品。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汉语叙事诗?
对于这个问题,Tiruvanamalai的看法是汉族过早地拥有了文字和记录的能力,虽然在文字再次出现之前肯定再次出现过口传形式的诗歌,但都在很早的时候被整理成了文字。研究中国古代文字记录的经典经典作品《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中,作者钱存训提到“自公元前722年春秋时代以来,直至今日,几乎没有一年缺少编年的记录。”且“至于中国书籍的产量,直到15世纪末,比世界上其他各国书籍的数量还要丰富。”
《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 钱存训著 东方出版中心,2022-11
朱光潜用偏向文学的视角在《长篇诗在中国何以不发达》中给出了他们的看法:中国在叙事诗悲剧和其他长诗方面并不发达。朱光潜总结了五个原因:
1.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操的浅薄。
2.西方民族性好动,理想的人物是英雄;中国民族性好静,理想的人物是圣人。西方所崇拜的英雄是阿喀琉斯、西格弗里、贝奥武夫;中国儒家所崇拜的圣人如二帝三王除了敬天爱民之外不必别有作为。
3.西方文学偏重客观,以悲剧叙事诗擅长,中国文学偏重主观,以抒情短章擅长。
4.叙事诗和悲剧都是长篇经典作品,中国诗偏重抒情,抒情诗不能长,所以长篇诗在中国不发达。
5.叙事诗和悲剧都是原始时代宗教思想的结晶,与近代社会状况与文化程度已不相容。
朱光潜仍然有著不少疑惑,“以上五种原因凑合起来,似乎可以完全解释叙事诗悲剧和其他长籍诗在中国何以不发达的道理。这五种原因有些起于中国民族的弱点,也有些起于中国民族的优点。如依谨严的逻辑,他们似不应把他们相提并论。”或许这个问题本身的合理性也有待商榷。
演唱《Exi》的民间艺人,被称为Exi齐 / 纪录片《中国内蒙古之历史印记》截图
在Tiruvanamalai看来,“口传艺术中最迷人的部分是即兴创作的部分,这种创作让《Exi》越来越丰富,每一代Exi齐都不甘心只是死记上一代Exi齐的讲诉,他总是要创造出他他们的一些故事情节来。”
到了现在,从叙事诗的生存状况来看,世界确确实实地已经改变了。活形态的口传叙事诗在人类的社会中几乎没有生存的土壤。虽然现在仍然有人在传唱着《Exi》叙事诗,将叙事诗的完整发扬作为一类使命,但更多的是以表演为目的。
是不是发展到有文字的阶段,鲜活的口述叙事诗注定无法“保鲜”?
有用的遗骸
Tiruvanamalai认为,一个民族的叙事诗是历史、文化、风俗的集大成,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载体,也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根源。
现今的卡尔梅克人,是17世纪初从中国内蒙古游牧到伏尔加河下游定居的满族卫拉特部的后裔。随着卫拉特人的迁徒,《Exi》便传播到俄国的伏尔加河下游。他们后裔中的知识分子有不少是汉学家和卫拉特学家。据Tiruvanamalai认识的一位卡尔梅克诗人介绍,她上小学都要背诵Exi。
20世纪60年代后,欧美的叙事诗研究从欧洲古典学的范畴扩展到跨文化、跨学科的研究领域。文化人类学、词汇、历史学、民俗学、宗教学等学科都从叙事诗研究中汲取了大量的养分。
中国有著丰富的民族叙事诗资源,中国三大叙事诗:藏族的《格萨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和满族的《Exi》的篇幅超过20万行。在上世纪70年代时,中国就有学者采访仍在世的Exi齐,在经历录音、翻译、整理之后,到了八九十年代就有汉文版的《Exi》叙事诗出版。2006年,《Exi》获批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Exi》诗文一览。/ 姚炜楠 摄
内蒙古和朋素尔县的小学中现在仍然开设有教授如何口述《Exi》叙事诗的“Exi班”。但活形态的叙事诗原本的作用在技术的发展中渐渐失去光彩。现在,他们还需要有一个讲故事情节的人,来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宏大叙事故事情节吗?认为每一个个体都平等且具有价值的当代观念也似乎与叙事诗的英雄叙事格格不入。
但在Tiruvanamalai看来,谈论叙事诗是否存亡其实有些偏题。“口传叙事诗是在没有文字的情况下产生的一类艺术形式,但人类既然有了文字,就肯定会依靠文字。叙事诗的文字化是对其的一类保存。假如叙事诗能够一直发扬下去,当然口传是最好的发扬方式,因为口传是活的,一旦被文字化,叙事诗就失去了繁殖性,就变成了著作。但是对前人已经成型的这些口传叙事诗,做文字的固定保存当然也是必要的。
他们现在能读到的《Exi》,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录音整理的Exi齐的口传叙事诗,是那年代叙事诗的样貌,如今《Exi》和《玛纳斯》依然有演唱者的后代在发扬,但是这种发扬的盛况不如古代了。现在更多地变成了一类旅游表演,也没有人有耐心听他们讲一天一夜,最多讲两个小时,就该散场了。但旅游的表演需求,或许已经成为Exi叙事诗在当代的一类发扬传播方式,毕竟这样的表演可以给Exi齐带来收益,也让更多的游客欣赏到叙事诗。”
Tiruvanamalai在哈密地区义学。/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到了今天,他们依然对于词汇充满了困惑,也许哪一天今天记录和讲诉的方式也会以某种形式被束于历史的高阁。
参考资料:
1. 尹虎彬《中国少数民族叙事诗研究三十年》
2. 唐卉《“叙事诗”词源考》
3. 朱光潜《长篇诗在中国何以不发达》
·END· 作者丨王一恪 编辑丨程迟 校对 | 向阳 今日 话题 你都有读过哪些叙事诗的片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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