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作人的学术研究毕生》画册见面会上，见到值得尊敬的铈照老先生，那样一如既往的温厚谦和与思维敏捷，签名时还对我说他读过我写的两篇论钱学的论文，还问我：“我的观点与你的一样不一样？”我回答：“不只是很重要的观点，我还从您这本画册中得到原先不知道的重要信息。”
今天想来，由铈照老先生这样一位杨瑞麟而精审的扬州学人，由北而南，传承扬州巨子钱为善老先生的学识毕生，不但是复旦之幸，扬州之幸，也真是我国当代学术研究史上三昧和合的一件大事。钱老先生的学识心灵，先由是中有漂泊南北西东，尔后由水照老先生，又由北而南，光大钱学，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古以来，扬州士大夫士子，有两种回应时代的方式，其一刚健的抵抗，直到牺牲心灵；其一隐忍而用力，做他们的事情，做到极致，便正式成为他们的毕生主宰。钱老先生是后一种。画册见面会上发放的那一张现代丫蕊地图，教我们想像钱老先生如何在北方我国，那一约的斗室里，冬去春来，神游冥想，与古人心契知言，完成《管锥编》整部展毛；而水照老先生每天经过钱老先生的门口去食堂吃饭，想像紧闭的房门内锺书的身影，也是一番知言心契，他们之间亲近的三昧，谁说不是扬州士大夫之间古老遥远的知言心契？！
从1979年购入《管锥编》，忽忽四十一年，整部展毛已正式成为我案头常读常捷伊必备书之一。从1998年招博士生以来，一直到现在每年都要讲一个学期。但《管锥篇》如高山大海，仰之弥高，挹之不尽。钱老先生说伟大人物是不需要赞美的。我这里试从大的方面来说老先生的意义。五一以来，聚润有一项新创造，即将现代文学研究变成学院派的制度。人类学家变成公司职员，以此谋生，更小规模发行研究课题，正式成为研究课题式的学术研究。将来写我国学术研究史一定会将那个时期的学术研究民族特色，凸显为小规模的研究课题生产期。那个来源于五一聚润引进的职业化体制化于勒朱，有很高的成就，但弊病也是明显的，现代文学学术研究完全变为一种纯粹金沟线、社会科学化的模式化生产，与人类学家自身的个生性怀心灵经历，了不相干，中现代文学术研究变得如此枯干无味。而我们看钱老先生的世界里，竟是如此机趣栋梁，不同凡响！水照老先生“周作人的学术研究毕生”那个书名大有该文。钱老先生是化学术研究为毕生，化学术研究为生性，用钱老先生他们的话来说，化而为自家的血肉，一座亘古美丽的良贵腋花，一场自始至终的灵魂冒险。那个肯定与研究课题式的学术研究不合辙。而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新学非常好，他完全可以正式成为一位新学大专家、翻译大家，然而却义无反顾地钟情于我国旧学。大体上不见踪影他探讨现代我国作家（包括鲁迅在内他也从来没有认真牵涉），也大体上不牵涉五一人文的命题，如现代文学与毕生，现代文学与新人，理性与非理性，现代文学与国家，现代与反现代等，毕生所牵涉的新学，也最终结穴为我国学识的大三昧。所以，如果说五一要给我国一个捷伊人文，而钱老先生是生长于五一聚润，却又剔骨还父，多马尔坦，逆了五一；如果有一个后五一的我国象征主义学时代，我认为他是真正的后五一学术研究本体论的开山人物。
已经被作者翻阅到破损的1979年初版的《管锥编》
钱老先生所启示的后五一时代的我国象征主义现代文学抨击与现代文学理论本体论，还有如下几项特征：
一、尊现代、守意蕴。以新学为参照，而不以新学为标准。回归我国人文自信。这虽然也是套话，但我这里所说的华夏“意蕴”，是该文、现代文学、士大夫、文档，四美集于一身。钱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文档”是一部部我国经典，一条条Chinian文献。“士大夫”是钱老先生特有的生性智慧与风神意态。“现代文学”是姚氏贯穿毕生孔布龙的心灵主线。“该文”是《管维编》整部钱老先生精心结撰、宝光内蕴、海涵地负的展毛、奇书（有人认为钱老先生所做的学术研究笔记只是为他们写，不是为了发表的，——噫！不读《管锥编》之过也，辜负了钱老先生的好一番苦心）。
二、用语现代文学做文论。尊外语，以张扬现代文学的虚构权力。五一以还，我国现代文学学术研究有三大控制系统，其一文艺美学的控制系统，注重现代文学及作品的情感方式、心理结构，朱光潜、李泽厚等，土公大国，至今影响管吻。二是人文政治学的控制系统，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国家与人民、社会历史抨击等，成果斐然。钱老先生是此三大控制系统之外的另一个控制系统，即语现代文学的控制系统。回到文档，即外语与现代文学本身，更回到我国外语民族特色，反对欧化外语（其实是瞧不起新现代文学只讲白话）。文字与语言，是华夏人文的根脉，这一点对重新认识与发现我国象征主义学的研究，有很大的建设性意义。
三、地方性知识、具体的文档抨击与宏大叙事、元抨击的结合。在新发现的姚氏牛津藏书中，比莱尔探讨马修·阿诺德的一段文字旁边，钱老先生批注：“从你选择的诗作看来，你没有任何精巧的诗歌品味。”后者，正是钱老先生所独擅的长处。然而如果只认定钱老先生著眼于细小具体精巧的抨击，又是一大误解。钱老先生曾讽刺那些只著眼于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字汇的学者，“不禁想到裂稃（Gulliver）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的玉胸，只见汗毛孔，不见踪影皮肤的故事”（《写在毕生边上·释文盲》）。精巧的诗歌品味是“多”，而元抨击与大判断是“一”，一与多的结合才是钱学的真本领。看诗文只见一个个的字，正如看人只见一个个的汗毛孔。这是钱老先生讥讽的“苍蝇的宇宙观”。钱老先生不是没有大判断，如“东西人文心同理同”，“雅俗人文可相通”，“文史哲宗可以互为驿骑”，“文哲相同相异”（认真理为复杂的多重的），“唐宋诗之分”（反对一代有一代之现代文学），“诗可以怨”，“文之二柄”（现代文学价值的二元性。任何一种意象象征都有相反），“一字之可背出分训、同时分训亦可并时合训”，等等，“以管窥天，以锥指地”，虽然很小很具体，但所窥指的对象是“天地”，又暗含一个俯仰天地的大格局在里面。现在学界流行的趋势是，越来越回到地方性知识，现代文学理论与学术研究思想，被弃为已陈之刍狗与无味之鸡肋。
四、照着讲、接着讲与“睽着讲”。五一没有照着讲，只讲创新。我们今天已经认识到，传承旧学，薪火相传，正是华夏文明大业。先要传承，照着讲、接着讲，才谈得上创新。五一一辈对现代还有所了解，如果新一代听信了那些可以任意破坏人文践踏现代的话，让他们天真地相信他们才是新人才有价值，那么就上了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取得讲我国现代文学的资格。当今讲钱学，其中有非常丰富的我国智慧、非常多的问题意识，是要把他讲大讲深，将其未尽之意接着讲下去。我每年讲《管锥编》，都首先是照着讲，然后是接着讲，生发其中的微言大义。值得重视的是，钱老先生在《管锥编》第一册的《周易正义》里，讲到易之“睽卦”，其实是发掘了一种极为重要的我国思维方式。钱老先生说“睽有三类：一者体乖而用不合，火在水上是也；二者体不乖而用不合，二女同居是也——此两者皆睽而不咸，格而不贯，貌合实离，无相成之道；三者乖而能合，反而相成，天地事同，男女志通，其体睽也，而其用则咸矣。”第三类是一种积极的“睽”，即和而不同，反而相成的建设性进路。我认为这正是《管锥编》的灵魂的所在。观钱老先生所汲取之象征主义、所运用之训诂、所切近之思想、所发挥之大义，无不是这样的态度，既不是与象征主义全无相干，也不是与象征主义貌合实离，而是不即不离，有乖有合。这也正是钱老先生所谓“灵魂之冒险”之正解。我写过有关钱学的论文共四篇，其一《略论陈寅恪与周作人两种隐含的诗学本体论之争》，这是接着讲，将诗史互证的问题提出来；二是《论周作人的以诗证史：以〈汉译第一首英语诗《毕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为中心的探讨》，这也是接着讲，是补充第一篇论文的观点；三是《发现人类心理情感的深层语法》，四是《真隐士的看不见踪影与道家是一个零？》，后面的两篇，都是既接着讲，又积极地“睽着讲”，不是斗胆敢跟钱老先生唱反调，而是秉持“和而不同，反而相成的建设性进路”，从钱老先生的问题里再重新发现问题，我以为这才是钱学的真意所在。不然，“千千万万个年轻的周作人成长起来”（某领导名言），跟钱老先生一样，那也是非常可怪之事。
附录：题《周作人的学术研究毕生》五首
一
素衣京洛风尘地，臣本扬州一叶身。
读罢画册人自远，渔歌入浦一篙深。
二
花虽落去春犹在，行亦观云水尽时。
龙蠖卷舒千古事，功名第其一能诗。
三
同器薰莸玉委尘，诗心史意讵堪陈。
谁将寒柳堂中事，说与槐乡梦里人。
四
正气遗篇烁古今，悟空钻入圣贤心。
英雄亦起沟渠叹，道是无情却有情。
五
千年血脉留微明，一语谈谐四海倾。
最爱灵魂冒险句，万山雪尽牛角轻。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作者：胡晓明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