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征
走进鼓楼西小剧场观赏丁云滕执导的《我是星星》前,我一直在回想四年前观赏过的刘佳制片人的那个版本。在我心目中,那是两个接近完美的作品,它充满诗意地描摹了一类普遍存在的心灵状态,让人心痛又给人慰藉,此外其成功还得益于全体女演员杰出的焦虑现实主义表演。有刘佳版旧作,丁云滕独特而强势的制片人语汇会给《我是星星》带来什么样新鲜元素?
星星和她的喉咙
《我是星星》是制片人朱宜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制片人硕士学位时的毕业音乐创作,国内最早由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于2011年底搬上T台。彼时,一些观众们对《我是星星》文本和文体形式的显著特征感到陌生。时至今日,他们对于小剧场艺术的诸多观念历经了急剧更新,但放眼国内音乐创作,《我是星星》的这类特征仍不多见。
可以借用一句歌词来概括《我是星星》的文本:“每个人都有一段哀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朱宜向他们展示了这种几段心灵历程:两个姓名不详的女人,从12岁起迷恋一位日本AV女星不能自拔,她的死亡几乎使他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常青藤名校数学系女研究生南希,因身材营养不良而深感自卑,偶遇自己的偶像贾迪克却被他戏耍;年少成名的摇滚明星贾迪克,向外界隐瞒着他的性向,他深爱的恋人并不能带来他迫切需要的安全感;蔬果店老板娘梅,读大学时遭到教授性侵犯,扇了教授一耳光,她的余生因此陷入到强烈的恐惧感中;蔬果店老板杰米,梦想当一名飞行员,因近视未能如愿,他曾长时间为不知如何戴着眼镜与姑娘接吻而困扰。
朱宜毫不避讳地书写着她们生理或焦虑上的障碍——女人无法建立正常的性爱关系,南希的营养不良,贾迪克全身遍布plaque,梅再也不想和人打交道,杰米的近视眼。然而,她们的历经如此令人动容,她们的心灵处于这种一类状态之中:小心翼翼却不时迸发激情,伤痕累累而依然散发光辉。面对她们热烈的感情与隐秘的伤痛,极难不产生“生而为人”的种种慨叹。
去年,观赏刘伟制片人的凡人小剧场《幸福的一天2020》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我是星星》。如果把我正在听到的讲诉放到《我是星星》里去,或是把《我是星星》里的哪段故事情节拿到这里来讲,大概不会有什么违和感。我当然知道,《幸福的一天2020》讲诉的是表演者的真实世界历经,而《我是星星》出自朱宜的虚构——尽管其中一定凝聚着她或其他人的真实世界心灵体验,但这两部作品共享着相同的理念: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首诗。朱宜在那些诗篇中提炼出两个核心诗意——星星。片中那个想寻找月宫仙子的宇航员终于在月球进占,他一生中从未见到过那么多的喉咙(陨石坑),而最新的喉咙是他刚刚进占时留下的。他爱抚着那些喉咙,期望使它们缝合。在此,星星和喉咙构成了对一生和缺憾的亦名。谁的一生不携带着这类一想起来就会隐隐作痛的苦楚呢?不管那些喉咙以怎样的速度缝合,即便反复开裂,他们只能接受,想方设法与它们长久地共存下去。
布满了陨石坑的星星,掉落到地上的苹果公司,覆盖着plaque的躯体,被滑下沟槽的小提琴……朱宜在片中嵌入了两个又两个诗意。那些诗意,缺陷与幸福并存,忧伤与温馨兼具,让我联想起曹禺先生的《北京人》里那段著名的台词:“活著不就是这个调子么?他们活著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再说禁不住要哭,再说又禁不住要笑啊!”
画外音也是台词
《我是星星》以画外音作为基础结构,那些画外音观照着人的内心世界中最脆弱的部分。与讲诉过往同样重要的是讲诉者对自我心灵的旁观、审视、剖析与阐述。因为观众们的在场,画外音就像台词,女演员们看上去是在自说自话,实际上是在向他人倾诉。不同于《每一件美妙的小事》那样通过念纸条等互动方式积极调动观众们,进而在小剧场中创造出两个临时的命运共同体,《我是星星》的卢红扣关系把观众们视为隐形的K1026。朱宜深刻洞察到的这类感情非常难以启齿,比如南希对她姨妈的态度。姨妈是唯一能体察南希的苦恼并鼓励她的亲人,她也发自内心死在着姨妈。她对姨妈说:“我真期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即便一点儿也罢啊!”然而她的真实世界设想是:“我期望你能变成我这种,即便一点儿也罢。”极难想象,在怎样的生活情境中南希才会把这种的设想说出口,更可能的情况是,她久久地将其埋藏在内心深处。但在《我是星星》中,当南希难以面对自己时,她可以向一屋子“安全”的倾听者敞开心扉。无计消除的孤独将获得一类似乎遥远但并不缥缈的回响,这既是经典作品画外音的形式法则,又是经典作品文本的意蕴所在。
亲情或是凶残
丁云滕为《我是星星》注入了不算特别强烈但一望可知的个人风格,视觉呈现与刘佳版大不相同。熟悉丁云滕的观众们,想必会在看到脏兮兮的T台或是妖冶的舞者时会心一笑。在我看来,两版《我是星星》整体基调的差异来源于两位制片人对文档认知的不同侧重。刘佳更看重经典作品浸透于哀伤之中的亲情,而丁云滕更倾向于突出文档里凶残的一面。
在剧本的开头,朱宜写道:“T台上,南希、女人、贾迪克、梅、杰米和其他所有女演员正在做着她们日常的琐事,比如读书,在酒吧喝酒,卖蔬果,约会……但不知为何,她们不约而同有了一类奇怪的感应。她们同时抬起了头,侧耳聆听,仿佛有人在呐喊她们。”刘佳版第一集时,T台上出现了两个光滑明亮的黄色球体,女演员们环绕着它,轻柔死在抚着。无论怎样解读,他们都能从中感受到一股暖意。丁云滕版开头的感情色彩截然不同,抚慰的力量之上萦绕着难以化解的凶残。女演员们穿着宇航服在T台后方站成一排,一边呐喊一边挥手,就在幕布合起之前,一串在片中屡次出现的声效响起。它像是撞击的人声、苹果公司掉落在地上的人声、高跟鞋在小提琴上留下沟槽的人声,或是干脆可以把它理解成心里的“咯噔”一声,是不祥的征兆。正是第一集时的这一响,让我确信丁云滕从《我是星星》中捕捉到了深沉的冷酷。那突如其来的撞击、坠落或是心头一沉,将与你我的一生如影随形,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即便远遁月球也无法逃脱。
观剧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困惑,为何要将T台设计成一座游乐场的样子。直到第一集,我才明白这完全不是借游乐场天然联系着的轻松欢乐来冲淡苦痛的无情,恰恰相反,略显破旧的游乐设施孤零零地杵在那里,以一类近乎反讽的方式,提示着欢乐的短暂易逝。欢乐,是一生中的异物。
把《我是星星》构筑在一层“暗黑”的底色之上,也许出于丁云滕对现实生活的感怀,也许只是他标新立异的策略。我不认为这种的处理方式符合朱宜的本意(尽管可以在文档中找到一定依据),但我能接受此版《我是星星》,虽然它没能提供足够的共情,表演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我仍然愿意肯定它的价值——当他们身陷“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类鸡汤话语的包围圈时,有必要思考一下:“难道诗和远方就不存在苟且吗?”
摄影/王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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