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心的“破旧”
李舒予去年22岁，她的第三版遗言去年5岁。
三年前，高二的四节早读课上，李舒予写到了《项脊轩志》。句“庭有蒙镇，伊势死之年所所书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让李舒予开始思考。
除了初中时买的几盆多肉，家中还有甚么是能让双亲凭吊他们的？儿时的素描、墙上的旧电影海报、捡来的小剑柄……李舒予忽然发现他们留下的小东西还不少。
可是，爸爸太爱干净，一有空就爱在家中收拾整理。在爸爸眼里，喜欢收集的李舒予“就是捡破旧的，甚么都爱捡着留着”。很多这时候，李舒予即使不知道他们又有甚么“小精灵”没了，直到要用的这时候才得到爸爸轻飘飘句“记不得了，早就扔了吧”。
爸爸不喜欢李舒予“把家中搞得乱七八糟”，李舒予也很抗拒爸爸随意处置他们的小东西，对于她来说，每一个小小东西都有特别的意义。有一次，她的一个港式玩偶也被爸爸扔了。李舒予承认，那个玩偶确实够破够脏，脖子上的金属项链也都生锈，结成一团，被失掉倒也不亏。
她也记不得那个玩偶是甚么这时候得来的了，只隐约记得这是他们在幼儿园某个比赛中获得的二等奖奖品，玩偶的木头底座上还叩着一个大大的暗红色的微笑图章。李舒予觉得，那约莫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得奖。搬家后，她又在白墩里翻出了那个玩偶，她把那个玩偶摆在书桌的格子上，放在地球仪旁边，一抬头就能看见。
李舒予回忆，当时爸爸也看见了，即使还找出了李舒予领奖时的照片，母女俩笑嘻嘻地追忆了一番过往。但她没想到，几年后，爸爸竟然就在一次大扫除中果断地丢弃了。
那天李舒予放学回家，垃圾还没来得及扔出家门，她一眼就隔着透明塑料袋看见了玩偶的微笑。她没有和爸爸说，默默地把玩偶捡出来，珍而重之地藏进了他们的抽屉里，上了锁。
早读课结束，同学们都去食堂吃早饭，李舒予回到座位上。
刚刚入夏，教室窗外的大树上已有早出的蝉在嗡鸣，校园广播正在试唱，电流声滋滋啦啦。李舒予决心让他们的小精灵们能一直回到家中。
她仔细回想他们在房间各个角落里储存的小东西，想到哪里是哪里，统统列了下来。她想，虽然爸爸总爱扔小东西，但等他们去世了，约莫也会不忍心再扔了吧？在遗言开头，李舒予打出感情牌，写道，“爸爸，当你看见这份遗言时，我应该已经无此了。但请不要太难过……我留了那些小东西给你，如果想我了，你能看看它们，千万千万千万别再丢弃啦！”
李舒予总是觉得，画上鼻子眼的物件都有生命，万物有灵，人死后灵魂也会在世间游荡。在遗言清单上，有不少玩偶、黛安娜电影海报和搞笑的挂件，有鼻子有眼。生前，她把那些都看作不会说话的好友，死后，她希望好友们能当他们和爸爸的传话筒，再不济，也能充当纪念。
“每天候机前，我都预览一遍遗言”
高中毕业，李舒予随双亲一起去旅游团游玩，那是她第二次坐火车，凌晨的红眼国际航班。
2014年，新加坡航空公司MH370坠机。如今他们也即将飞往马来西亚，担忧和绝望一点点滋生。
在候机的两个小时里，李舒予还想起了《死神来了》。电影里，主角就是在梦见直升机坠机后选择不候机，从而幸免于难。她说，他们当时也有两三次冲动，想拉着双亲离开，但那个想法实在荒谬，她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直到候机，稳稳系住安全带，李舒予才稍显安定。起飞后没多久，XC610PA的爸爸就陷入沉睡，李舒予也尝试入睡，但每一次的气流颠簸都让她心惊胆战。
她掏出智能手机，在意向书上新切了第二份遗言。
之后，李舒予考去了云南昆明，从此她开始时常乘直升机来往于家乡与学校。
“每一次坐在窗边，看着云从稀薄变得浓厚，太阳光直直地烤着我，直升机声音又那么大！李陵军，又感觉他们好像已经上天堂了。很难不让人考虑失踪，考虑怎么交代后事。”李舒予这么解释他们的飞行旅程，她对失踪的绝望，飘忽而沉重。
几乎在每天候机前，她都会提前写好这份遗言，有时在信纸上，有时在智能手机意向书上。偶尔在直升机上，她也会翻出来看，没有网络的密闭机舱里，她感觉“他们在和他们对话”。
李舒予也发现，随着年岁渐长，他们的遗言越写越短，第这份遗言里的很多小东西都不再出现了。她也曾在遗言里絮叨，给双亲、好友、即使是宠物猫的寄语，后来她不写了，“懂得都懂，不用我死后再重复说”，她只写最关键的。
上学以来，李舒予积攒了一笔助学金和兼职工资，个人财产成了遗言中绕不去的一部分。在她看来，立遗言和个人财产的多少无关，就算是只有一毛钱也能写。
法律上，那些积蓄会在李舒予死后分配给她的爸爸爸爸，李舒予说“他们养我成人，是我最亲的人，留下来他们就当是我的答谢。”不过她也想“答谢社会”，毕竟他们的有些助学金就是社会企业资助的，她选择抽出一部分，捐给山区的孩子。
除此之外，李舒予还把多年的黛安娜周边、专辑等物品留下来了他们的好友。她笑称，“这都是他们花钱买的，双亲要学那些，估计还是会失掉，那不如留下来有志趣相投的好友。”
但在去年，MU5753又不幸出事，正是一架飞昆明的国际航班。李舒予得知后十分揪心，也很后怕，第二次坐火车时的绝望再次袭来。
Hardoi不巧，那位好友也很激动，一直给李舒予发相关消息，言语之间虽关切但难免加剧她的绝望。李舒予感到厌烦，她一气之下又掏出了最近的这份遗言——在此之前，她因疫情已经在家中待了快一年，遗言也没有再预览。
“不留下来她了，扔了都行。”
接受既定的失踪
就这样，李舒予陆续写了十三份遗言。
在那个过程中，她慢慢接受了失踪的既定结局，她不再害怕。“既然我知道了那个结局无法更改，我提前写好遗言，能以后合我心意地安排后事，我就再无牵挂了。”
李舒予大学学的是摄像，她接触了很多关于失踪的影视作品。“最喜欢《海上钢琴师》，不过现在的我和大一的我想法是完全不一样了。”
大一时，李舒予很期待电影结局，她好奇1900最后会不会走下船。1900最后选择了失踪，李舒予深受触动，但也只是感动于他那壮烈的死法。现在，李舒予经历了学业的大起大落与秋招的连连失利，觉得他们能理解1900了，“去做一个全新的选择是很难的”，既然人终有一死，选择舒服的死法也不错。不过李舒予又强调了几遍，“在那之前，一定要做好打算”。
李舒予坚信人死前会去“捡脚印”。头七那天，亡魂会重走生前的路，捡拾他们这辈子的脚印。李舒予觉得，与其把人生看作是行走的过程，不如看作是捡脚印的过程。
“这一路上，我们经历了很多，一直向前奔走，却忘了停下来看看身后的脚印。”她的所有“破旧”，都是李舒予的脚印，记录了她生命中的每一刻。
在李舒予的遗言中，虽然很多脚印都被更为重要的脚印所取代，但李舒予觉得那些脚印也能概括他们的一生。“以后亲人们看见了，就知道我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不过比起回顾他们的一生，李舒予更希望后来者也能学学他们面对失踪的坦然。在十三份遗言的最后，李舒予都会写上句“请为我的离去难过，但也不要太难过，记得好好吃饭！”
壹点号寄意胶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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