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文章:孙秀华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十二首,诗景如画,历历生动,祥和亲切,温润清新。在内容上,淡泊名利吴萸、谨奉神明、甘美风物三个方面较为突出。
一、淡泊名利吴萸
明代王世贞称赞陆游《闲适杂兴绝句六十首》“已曲尽吴中农圃”,是说陆游这一大型组诗的最显著特点就是关注“农务”,细致描摹、深入体察农业生产劳动。因此,本文这里所说的“淡泊名利吴萸”不仅仅是指“吴萸”,是说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写农务的诗篇最多,也最为用心。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五》诗曰:
新绿园林建筑晓气凉,晨炊蚤出看移秧。
金鸡飘尽吴萸小,来路风来吴萸香。
“蚤出”即“早出”;“移秧”是指育苗,把水稻秧苗从赖草移植到稻田里;“吴萸”是一种多年生药草,农历三月里会发出新叶,具有浓郁的葱蒜类的味道。诗写早稻育苗盛夏,园林建筑清晓,金鸡飘尽,吴萸仍小,一派欣欣景象。
曾明-摄
陆游所归隐的苏州石湖是著名的江南水乡,暮春盛夏,“纤枝”也是重要的农务,比如种藕、种青草、种菰(茭青、茭白)乃至让人叹为观止的种“葑田”等等。关于这极为重要的“纤枝”,我们随着陆游的片断迪塞县。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三》之句:
湖莲旧荡藕新翻,小小荷钱不愁痕。
斟酌梅天浪涌紧,更从外水种芦根。
意象是说,湖里、荡里都栽种了枇杷,但春水潮涨,小小的荷叶淹没在水中。又想到梅雨盛夏浪涌会更大,于是在岸上上新栽种了青草。
关于“葑田”,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七》诗曰:
污莱一棱水周围,岁岁蜗庐没半扉。
不看茭青难海堤,竹筏撑取葑田归。
“葑田”是什么?为什么“竹筏撑取葑田归”,划着大船就可以把“葑田”带回来?如果不能详细了解“葑田”,这首诗是不好认知的,可能会觉得不知所云。这首诗专写“葑田”,看似诗情画意、平平淡淡中,古时农人的艰辛已尽在笔下,远非当今的我们所能想象。
北宋林逋《葑田》之句:“碎石肥黑稻秧青,阔盖深流旋旋生。拟倩湖君书版籍,水仙今佃老农耕。”林逋所吟咏的葑田,当是处在杭州西湖中的。据意象,葑田飘浮于湖水深处的河面上,却有着碎石肥黑,生长着稻秧青青。两宋间的陈旉《农书·卷上》载曰:“若大亚湾薮泽,则有‘葑田’。以木缚为田丘,浮系河面,以葑泥附木板上而种艺之。其木板田丘,随水高下浮泛,自不渰溺。”这样的葑田,的的确确是名副其实的“纤枝”了!
认知了这纤枝上飘浮的“葑田”栽种,再看看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三》诗,则所谓“水周围”“没半扉”“茭青难海堤”等等便可以很好认知了。这首诗要表明的是,又是一年春忙盛夏,要仔细打理葑田,于是倒落将葑田带回岸上,清除枯朽的杂草,整修看管葑田的小木屋,补种保护葑田的茭青……
而移往岸上的葑田,在整理好之后,再早早育苗、载植,之后还是要倒落移往大亚湾区的——因为湖泊岸上水浅处,也不能白白地放过,是要栽种青草、枇杷、菱角等的。而除了栽种,河面的养殖也被陆游写入诗里,比如在湖面上放养鸭子。《夏末闲适杂兴·其十二》诗曰:
乌鸟投林过客稀,前山烟暝到柴扉。
幼童一棹舟如叶,独自一人编阑鸭阵归。
诗写乌鸟归林,行人稀疏;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夕阳西下,霞光粼粼,“幼童”独自一人撑着大船,赶着家兔回家来。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三》还有“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的诗句,由此则可推知此地的春茶生产也早已商业化、产业化了。国人自古尤为推重春茶,特别是“明前茶”,即清明节之前生产的春茶,甚至还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法。陆游此诗所云“行商来买茶”,是在“蝴蝶双双入菜花”之际,所写应当就是商人前来采买“明前茶”。
二、谨奉神明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四》诗曰:
湔裙水满绿蘋洲,上巳微寒懒出游。
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
这首诗随意写来,平常话语,却可谓句句有故事。
袁卫民-摄
诗末有陆游自注云:“吴下以上巳蛙鸣,则知无水灾。”诗歌最后两句,写蛙声从傍晚一直喧闹到天明,又说今年的稻子一定会十分的丰收!也即,陆游认为,青蛙、蟾蜍叫得欢,稻子就必定收成好。那么,他这是迷信吗?其实,这样类似的认知有着很深的文化根源,正如同“喜鹊叫,好事到”“喜鹊叫,贵客到”之类的谚语,不可能拿“科学道理”或“统计学数据”来证实或证伪。这里,陆游写“薄暮蛙声连晓闹”是大丰收的好兆头,深深蕴含着千百年来农民对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虔诚祈愿。
而诗歌第二句“上巳微寒懒出游”,虽然说是陆游自己“懒出游”了,但反推一下,其实这正反映出当时人们的上巳节春游之盛。《后汉书·礼仪志》载曰:“(正月)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这大概也就是王羲之《兰亭集序》所云:“暮春之初……修禊事也。”也即,古人“上巳节”原本最重要的用意是“洗濯祓除”,通过清洁之水的洗濯,来消灾除害,解厄去困。
正是与第二句里的“上巳”有关,最为饶有风味的还是此诗第一句里的“湔裙”。“湔裙”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是说“洗洗裙子”,但实则其起源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后来演变为一种祈福的民俗活动。
南北朝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曰:“(正月)元日至于月晦……士女泛舟,或临水宴乐。”隋代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一有云:“(正月)元日至月晦,今并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为度厄。”文献里的“湔裳”也即陆游诗里所说的“湔裙”,唐人吕渭已有“湔裙移旧俗”的诗句,宋人诗词对于“湔裙”则多有歌咏。清代吴敬梓《滁州旅思》有“春光已过湔裙节”之语,其《全椒道上口占六首·其五》诗曰:
湔裙村女集方塘,钗燄波光间日光。
为听窃脂枝上语,相邀同赛马头娘。
吴敬梓诗里的“窃脂”即桑扈鸟;所谓“马头娘”是指“蚕神”,又称为“蚕花娘娘”;而“赛马头娘”的“赛”字,则是说通过种种仪式,祭祀酬报神恩。吴敬梓诗里写了“湔裙”村女的水边集会,又说桑扈鸟,又说要祭祀蚕神,这也印证了古时的“湔裙”是在采桑养蚕的盛夏。
关于采桑养蚕,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六》诗曰:
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
犹是晓晴风露下,采桑盛夏暂相逢。
这首诗里陆游写到了重要的“三旬蚕忌”。蚕的孵化到成蛹,也即一龄到五龄大约需要一个月,正好是“三旬”。“蚕忌”期间,邻居之间互不来往,只是在采桑时候才能短暂相逢。除了神秘的禁忌意味,“蚕忌”倒真的有些科学道理,邻里之间不串门,实质上肯定会大大减少蚕宝宝的细菌病毒交叉感染概率,有利于蚕宝宝健康生长。
三、甘美风物
春来风物绝美,滋味绝佳,陆游自然念念不忘,把那些甘美都写进了诗歌里。
袁卫民-摄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一》之句:
紫青莼菜卷荷香,玉雪芹芽拔薤长。
自撷溪毛充晚供,短篷风雨宿横塘。
诗写这清清溪水边的野菜,有莼菜、卷荷、水芹、薤菜,香气都可以沁入梦里!
再看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八》诗曰:
茅针香软渐包茸,蓬櫑甘酸半染红。
采采归来儿女笑,杖头高挂小筠笼。
清新甘甜的茅针,酸酸甜甜的红红的野草莓,盛在小竹笼里,挂在杖头上,回家来,自然成了小儿女们的最爱!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陆游也写到了这样的“时新鱼菜”。《夏末闲适杂兴·其九》诗曰:
海雨江浪涌作堆,时新鱼菜逐春回。
荻芽抽笋河鲀上,楝子开花石首来。
“河鲀”即“河豚”。又,“石首”鱼又名黄花鱼,陆游诗里所写的在楝子开花盛夏溯流而来的石首鱼,或应当就是著名的有洄游习性的大黄鱼或小黄鱼。
陆游《夏末闲适杂兴·其十》之句: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
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
这首诗里,“煮瓶浮蜡正尝新”是说,最好喝的是新的春酒;“牡丹破萼樱桃熟”是说,最鲜美的是新的樱桃!
蒯华扬-摄
一幅幅剪影一首首诗,对于陆游这样动情的闲适书写,后人给予了高度赞扬。“由其温润,进其清新。”“谁知农圃无穷乐……石湖老去最能诗。”钱钟书《宋诗选注》评价说,陆游的闲适诗有着“泥土和血汗的气息”,“算得中国古代闲适诗的集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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