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虽然路途并不遥远,家人也在身边,但我的老家,却确确实实回不去了。
老家最初的时候是连在一起的两栋房子,东边一栋,西边一栋。
东屋三大间,宽宽敞敞的。同当时所有的黄县民居一样,正中那间是厨房兼餐厅,奶奶终日在那里忙活着。她会把大白菜先片成薄薄的片,再切成细细的丝,上锅轻轻一炒,那是我再也品尝不到的美味。同样思而不得的,还有淋了香油加了香菜的油炒咸菜疙瘩丝。
我跟着奶奶住在东间,宽大的柜顶是我的乐园。我会伏在上面看书,玩跳棋,把老式钟表上银制的八仙人拿下来玩,直到丢得一个也找不到。奶奶从不发火,顶多在我作得厉害的时候说一句:好孩子听话,别作了。
父亲母亲住在西间。母亲的柜顶我是不敢去玩的。那里摆着漂亮的带着接碟的茶碗,白底红花,却不是给人喝水用的,就为摆着好看,还有倒扣的透明的玻璃杯,里面衬着红彤彤的剪纸,只是不知道剪的什么,我不敢拿出来看,万一摆不整齐,弄乱了柜顶会被母亲骂的。
院子里铺的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我们老家叫河儿流,因为房子南边不远就是一条河,大约是就地取材吧!那些石头虽然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甚至颜色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棱角。可即使没有棱角,运动神经很不发达的我也经常会绊跤。我摔倒了,大人们就会哈哈大笑,我就很委屈,于是十分羡慕小伙伴家平整的水泥院子。
西边的房子也是三间,比东边房子要矮一点,在我的老爷爷也就是父亲的爷爷还在的时候,那里是收租子的地方,后来分家,两栋房子一起分给了我的爷爷,又传给我的父亲。只是爷爷去世早,剩下孤儿寡母,被人强占了去,九十年代初,我们花了两千块钱又买了回来。
村里人无不唏嘘。一方面觉得我家太“熊”了,明明是自己的东西还要拿钱买回来,一方面,又觉得当初欺负孤儿寡母的夫妇现在无人养老不得已卖房求生,既罪有应得又有些许可怜。奶奶和父母却很坦然,尤其是奶奶,她当初被欺负的最狠,如今却不叫父亲去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如今就似老虎掉了牙,咱却不能欺负她的。钱有花了(liao)的时候,咱们慢慢再赚回来。”奶奶这样说。
于是一家人都很高兴。对于奶奶父亲来说,是他们终于赎回了祖产,可以给爷爷上炷香,唠唠西屋回归的事儿。母亲发挥特长,把它收拾得干净利索又温馨,其中一个房间给了哥哥,他终于不用再到邻居家借住了。我还记得母亲给哥哥铺炕时,上翘的嘴角和眼里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我没有什么追求,他们都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西屋回归以后,另一件大事就提上了议程,那就是翻盖房子,这是父亲母亲一辈子的心愿。因为房子虽然看起来还不错,但委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拜强占我家房子的人所赐,我家房子漏雨厉害。当年爷爷去世后,奶奶领着年幼的父亲回到老家。彼时西屋已经被占,奶奶找人来给东屋倒垄,而那家人为了赶走奶奶抢走东屋,工人干活的时候,他们就在房子下面叫骂,甚至拿着斧头威胁工人不准干活,结果倒垄就草草完工,房顶一点都不结实。
童年的记忆里,每一个下雨的夜晚,我都会不停地被奶奶叫起来挪个地方,炕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接雨水的盆。不懂事的我有时会望着叮叮咚咚的接水盆咯咯傻乐,有时也会伸手去接雨水,弄得浑身湿淋淋的,奶奶并不骂我,只把我搂在怀里不许我乱动,然后望着房顶沉默不语。
等哥哥参加了工作,父母也攒够了盖房的钱,我们终于住上了梦寐以求的新房。
新房是个三合院,东西厢房比原来的正房都宽敞。正房在原来六间的基础上,盖成了五大间。西边两间留着给哥哥娶媳妇儿,中间是宽敞明亮的客厅,摆了沙发茶几和边柜,边柜上摆着漂亮花瓶,插着叫不出名的五颜六色的假花,洋气得很。我依旧跟着奶奶住在东间,屋里有崭新的大衣柜和亮闪闪的梳妆台,大炕铺着崭新的床品,被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炕头,炕上放着一个毯子,供我们坐在炕上聊天时搭脚。最东边那间,从南到北依次是厨房、餐厅、小隔间,父亲母亲就住在了餐厅北边的小隔间里。
于是邻居们纷纷赞叹,说奶奶肯定积了好几辈子的福,虽然年轻守寡遭了罪,但是晚年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娶到母亲这样的儿媳妇,竟然把宽敞的正房让给婆婆,自己住在了犄角旮旯里。这话是当着奶奶说的,奶奶笑眯眯的,对母亲也是赞不绝口,我听了去学给母亲听,母亲却说,“遇到你奶奶这样和气的婆婆,才是我的福气。”
新房子真的又大又漂亮,父亲在院子里养鸟养花养鱼,母亲也弄了一个花圃专门种菜。那时候没有村村通,村里的泥土路坑洼不平,邻居们平常都带孩子上我家院子里玩,孩子们在大院子里骑着小车转圈圈,每天都是鸟语花香,欢歌笑语。
直到……直到我跟哥哥都结了婚,又先后有了侄女和儿子。那时还没有学区房这个概念,父母却萌生了让孩子去城里读书的念头。
卖掉房子搬走的那一天,坐在车里,窗外是送别的邻居和渐行渐远的老屋,我突然百感交集。这是父母半辈子的心愿和心血,他们俩为之奋斗了快三十年,如今为了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它。侄女如父母所愿,坐进了市实验小学的教室里,而我们,再也没有老家了。
父母搬进城里也有二十多年了,偶尔,我们会谈论起老家以及老家的房子,谈起曾经对它的渴望,谈起那段快乐的时光。偶尔,我也会梦到它,梦到奶奶坐在灶台前,炭火映着她黑红的脸,她在那把缺了嘴的大铜勺里抹上香油,打个鸡蛋晃几晃,再伸进锅膛里,片刻后拿出来,嫩黄的蛋饼在铜勺里滋啦滋啦地冒着细小的泡泡,她笑着朝我招手,说:“好孩子听话,快来,趁热吃掉嗓子就不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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