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安阳滑县道口镇,雕有“家和万事兴” 门头匾的杜家,屋门上残存着胶带与对联的一角红色,两个“福”字在大力撕扯后,翻起白色的毛边——当地人在家人去世后,三年内都不能贴红色对联。
案发10余天后,这个以烧鸡闻名的街道,仍流传着78岁老人杜振明在滑县新区夕阳红养老院,被86岁的张合新殴打致死。
4月15日,滑县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4月9日凌晨2时,滑县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称,滑县新区夕阳红敬老院中杜某某死亡,死因不明。经侦查,查明杜某某系他杀并抓获犯罪嫌疑人张某某。张某某对4月8日晚因故将杜某某殴打致死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夕阳红养老院院长聂士魁告诉新京报记者,杜振明、张合新为同住该院203室的室友,入住都不足两月。在老邻居们眼中,杜振明“好主持正义”、为人大方;至于张合新,聂士魁觉得他性格乐观,好助人为乐,常帮老人提水、帮护工打扫卫生。
一场看似偶然的意外,改变了两位老人的人生轨迹。但当地一位从业10余年的业内人士称,这是夕阳红养老院护工人手严重不足,缺乏夜间巡查,导致看护不力的必然结果。
“我们两个家庭都是受害者,咱都把老人送到养老院,养老院没有看护好”,杜振明的家属说。
养老院里的悲剧
夕阳红养老院大楼外墙上写着“为党和政府分忧,替天下儿女尽孝”的两行红字。一楼大厅悬挂着入住老人导示图,写着每位老人姓名及房间号。203室杜振明、张合新的名字已被抹去——截至4月16日,该院共入住86名老人。
事发的203室为双人间,位于楼梯左手边。一位护工介绍,养老院有双人间、三人间、六人间三种房型,其中六人间居住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院长聂士魁告诉新京报记者,一般会安排性格古怪、较难相处的老人入住单人间,但“杜振明和张合新两个人相处得很好”。
一台不大的黑色电视,挂在每个房间的墙上,这可能是4月8日晚悲剧的导火索。
杜振明的二儿子杜厚亮曾告诉媒体,他从警方处得知,两人打架的原因是,一个看电视声音大,另一个嫌吵,拿的凶器为酒瓶子。但聂士魁表示,事件起因及作案工具他并不清楚,包括看电视在内,两人此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
在走廊两侧的尽头,是六人间,这里的老人都需接受护理。屋里除六张病床外,还摆放着一张大床,供护工夜间休息。聂士魁说,4月9日凌晨1点多,张合新找到在同侧六人间休息的护工,称杜振明从床上摔到了地上。在养老院值班的一名副院长赶到现场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并通知家属。
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杜厚亮表示,他在凌晨1点40分左右到达养老院,当时父亲已身体冰凉、僵硬,脸是乌青的,“肿得不像样”。怀疑父亲系非正常死亡,杜厚亮随即报警,警方介入调查。
4月9日清晨,担心张合新目睹室友离世受刺激,养老院也联系了张合新家属。在长子张国安印象中,张合新并无异样,早饭吃了一个馒头、一碗粥和一碗白菜。在次日夜里被公安带走前,86岁的张合新仍念叨着自家的地,“你们自己种种”,他不愿儿子们把土地租给别人。张国安扯了一个谎,“你不用操这个心,你的地没有给别人,老二种着呢”,并宽慰父亲:“我们送你来是让你享福的。”
4月13日,在被警方告知父亲涉嫌故意杀人后,巨大的打击,张国安一下子垮了,“如果父亲确确实实的犯罪了,只有判决执行”。
他叹了口气,“按照法律程序走吧。”
老年痴呆与仗义执言
86岁的张合新与78岁的杜振明,在二月中旬前后脚搬进了养老院。
两人入住养老院各有原因。家人发现张合新有老年痴呆的迹象——除了开始记不清自己的钱藏在哪里,他还坐在煤气灶上给自己熬药。
而杜振明家人只是暂时把他送入养老院,只交了一个月的费用。因为他的老伴突发疾病,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家人怕老人知道后担心。
杜振明的家属说,在他去世前,都不知道老伴已经离世。家属本打算办完丧事,慢慢向他透露消息后,再把他接回家里。二儿媳妇特意探过口风,“如果我妈得病死了,你不想她吗?”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儿媳,杜振明说:“人都有老死病死”。
在邻居们口中,杜振明是个大高个,尽管一辈子务农,但夏天常穿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袖,扣子系得紧紧的,衣领也翻得整整齐齐。虽已白了头,微微驼了背,但脸上没有老年斑,当过兵的他,身子骨在同龄人中还算硬朗。
2019年前后,杜振明两口子离开了居住近20年的家,投奔同在南街村的二儿子。
杜振明和老伴在这个院子里住了近20年,街坊们对两口子评价颇高。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与杜振明做了10多年的老邻居秦书胜,印象最深的是他仗义执言。有一年街会,两三个年轻人涨红了脸,走路摇摇晃晃,一看就喝多了,围殴另一个年轻人。街坊们都在马路对面看热闹,当时已经60多岁的杜振明冲了过去,嗓门洪亮,急忙把人拉开,“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派出所民警到场后,他还要说几句公道话,“是他们先动的手”,惹得打人者直抱怨“你管这些闲事做啥咧?”
杜振明与老伴曾经住在生产队大院的一间平房里,如今成了院门口卫浴店的仓库。为方便搬货,红色的棉门帘被掀起搭在门上,屋子里被各式卫浴用品挤得满满当当。桌子上立着的老伴照片、床上几张落灰的X光片、窗台上的两瓶滴眼液,是他们留下不多的生活痕迹。
不再有人打理,杜振明在院里栽种的桃树,也离枯死不远了。脱落了好几块树皮,稀稀疏疏地长着绿叶。往年桃子压满枝头,杜振明总捧着桃子分给左右街坊。他曾同秦书胜说起,有个老板要花几千块钱,买下这棵大桃树,但他不舍得。桃树长得旺盛,街坊的货车不好拐进来,杜振明却大方地让人锯掉了几根树杈。
往日长势旺盛的桃树,在杜振明搬走后奄奄一息。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人手不足,夜间巡查不力
夕阳红养老院于2009年投入运营,公开资料显示,其为滑县发改委和民政局的招商引资项目。大楼入口处挂满的先进单位、示范单位牌匾,都体现着这家养老院昔日的辉煌——它先后获评“河南省养老机构示范单位”“河南省家庭服务业50优”“全国爱心护理工程建设基地”“全国家庭服务业千户百强先进单位”等称号。现年70岁的院长聂士魁,曾在报道中被媒体称为“空巢老人的‘好儿子’”。
4月16日下午,夕阳红养老院。一位老人绕着台球桌,推着轮椅上的老伴,走了一圈又一圈。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这场看似偶然的意外,在当地一位从业10余年的业内人士眼里,却是夕阳红养老院护工人手严重不足,缺乏夜间巡查,导致看护不力的必然结果。
4月16日,夕阳红养老院副院长王利君告诉新京报记者,该院面临着护工招聘困境,“工资低了不干,工资高我们养不起。”她表示,目前养老院护工人数不足20人,负责照顾全院80多个老人。而据新京报记者了解,该院护工采取做一休一的轮班制度,即每日上岗护工仅为10人左右。
一位护工说,她负责1个六人间和3个双人间,最多的时候,一天一夜同时照顾过12人,“没有闲的时候”。但作为入行不久的新人,每月到手1500元左右的收入,让她觉得“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作为对比,当地一位从事一对一居家看护的护工表示,其月收入为4500元。
夕阳红养老院的宣传单显示,不含取暖费、空调费,三人间或多人普通间,每人每月收取1200元;两人标准间,收取1400元;不能自理的老人,分一级、二级、三级护理,根据身体状况收费。而据上述居家护工了解,当地一对一护理,日最低收费为120元,即每月3600元左右。
前述业内人士表示,较低的收入与较大的工作强度,养老院护工并不能很好尽到看护责任。
人手不足,也导致夕阳红养老院缺乏有效的夜间巡查。4月16日,王利君表示,事发前院长聂士魁会在每晚10点多查一次房,但其4月6日起至今都在安阳市住院。
此前,杜振明家属还告诉媒体,事后他们发现,夕阳红养老院宿舍里的呼叫器只是摆设,“没有电池也没有电线头,摁了根本就不响。”
4月16日,新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每名护工手腕上都戴着一只黑色橡胶手表,在摁下床头的呼叫器后,手表会发出“滴滴”声响并亮绿光,表盘上会显示房间及床位信息。
王利君说,事发后,夕阳红养老院每晚巡查两次。当天,新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夕阳红养老院工作人员正在分发巡查记录表,查房时需就有无危险品、饮食状况、老人思想情绪、用药情况、其他特殊事件等进行登记。
风暴中心的夕阳红养老院,正在回归平静,老人们也仍在重复他们之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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