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以女性口吻编造公公收礼被拘(男的吻嘴巴代表什么意思)

六八 144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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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不坑,主角智商在线,不小白,不狗血,小姐妹们放心冲!】

(小剧场奉上~)

被迫成为太子妃前夕,她的轿子中来人了。某人丝毫没觉得不妥,还督促她:「往这边,靠近点」她不解,「你上来干嘛?马呢?」「哦。」楚明轩看着那头强壮得可以日行一千夜跑八百一脚踢碎野狼头颅的高大骏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它病了,不能走那么长的路。」沈如柏眼睛瞪大了。大哥,你没事儿吧?太子:我示爱的明显吗?

1.拒嫁太子

夏日午后,宫墙内院绿树成荫,将一片如火的骄阳悉数遮挡,只留下温柔阴凉的树影。

只是一片宁静中,隐隐有小孩子的哭声,使人的心忍不住揪起来。

一身青色水莲纹纱衣的少女拿着酥糖凑到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嘴边,小家伙却丝毫不理,只是一直哭。

半晌儿,无奈的少女把酥糖塞到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姑姑,云齐这是怎么了,以前没见她这么爱哭啊。”

身着浅紫色宫装的貌美少妇心疼地抱起自己才两岁大的女儿,嘴里轻哼着哄道:“云齐乖哦,母妃最喜欢云齐了……”

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少妇皱眉道:“谁知道呢,徐太医来看过了,也没什么不对,说是天气炎热小孩子就难免爱哭闹些。”

“唉!不说这个了,”云齐公主想是哭累了,此刻恹恹地趴在母妃的怀里,少妇把她交给身边的乳娘,走上前来执了青衣少女的手,“柏儿,有件大喜的事要告诉你。”

“这事原轮不到我来告诉你的,只是你爹娘远在青州,松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我也不信他在这种事上靠得住。所以也只有我这个做姑姑的来为你打点了……”紫衣少妇温柔地摸摸少女的头发,“柏儿,天大的好消息,皇上与我已经商议了,打算将你许给太子为妃。”

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沈如柏只觉得自己头上“咔嚓!”一声,有一道雷劈过。

之前姑姑关心自己婚事的时候,作为沈如柏生平最大冤家的哥哥沈承松曾经非常豪气地表示“包在自己身上”,他说他觉得城东门外那个卖汤饼的小张就很不错;小张如果看不上阿柏的话,城南杀猪的小宋虽然长得丑了点儿,但也不是不能考虑。

记得当时沈承松非常倨傲地看着一脸愤慨的如柏,字正腔圆地说:“妹妹不争气,就不要怪哥哥给你做不到好媒。四大家族里,琅琊林家小姐以书法闻名,徽城孟家小姐以音律闻名,临州程家小姐以女红闻名,你呢?”

然后一向口才一流的沈如柏就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好意思把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说出来。

青州沈家小姐……以破案闻名。

在嫁人上,这实在不是什么优点。

小张就小张吧,他汤饼做得也算一绝。

如柏绝望地想。

当然事情显然并不会按照这种轨迹发展。

青州沈家,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贵族,出过一任宰相、两位王妃,沈家老爷沈遇为现任青州节度使,其子沈承松为当朝最年轻的刑部侍郎。

而沈遇的亲妹妹沈之桃自十六岁入宫以来,深得圣心,两年前生下女儿云齐公主后便被封为贵妃。

如此显赫世家的名门贵女,作为皇子之妃是十分合理的。

然而此刻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如柏面如土色地想……

太子爷?

还不如小张呢!

情势紧急,不容她多想,她忙微笑着对沈贵妃说:“姑姑说笑了,如柏怎么能当得起太子妃?”

沈贵妃瞪大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惊讶地问道:“还有别人比你更适合?”

如柏猛地一激灵,连忙照背哥哥的台词:

“琅琊林家小姐以书法闻名,徽城孟家小姐以音律闻名,临州程家小姐以女红闻名……前些日子一同入宫给太后请安,几位姐姐我也都见了,都是容貌极出挑的名门闺秀。”

沈贵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柏儿,我也不瞒你,其实那日宣你们进宫,便是有意在你们中间挑一位许给太子。陛下当时就在太后宫里的屏风后悄声观察。

当时太后赐你们的花茶里,故意将糖错放成了胡椒盐,那几位喝下后无不脸色难看表情变形,只有你面容平静,痛苦分毫不表现在脸上,太后与陛下的意思都是,拥有此等涵养的女子,才有做太子妃的资格。”

如柏呆呆地望着姑姑,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入宫前一天晚上她配合刑部冒雨追了一个凶犯一整夜所以导致第二天感冒舌头失味了……早知道是盐,她早砸破茶杯以示抗议了好么?不带这样糟践食物的!

她以极其沉重的心情走出了沈贵妃的宫门。

要她沈如柏去当太子妃?她自认没这个本事。

她没有本事去为那些浮云般的名利权位放弃一生的自由自在,更没有本事今后在宫中,像她姑姑那样和诸多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的爱情。

鹦鹉面前不敢言,眼泪全往肚里吞,就此失去生活中本该有的安稳和快乐。

想着就伤心啊,回到沈府后如柏的心里仍然是一团乱麻。

为了散心,她叫所有的丫鬟统统不许跟着,自己一个人换了身男装上街溜达。

城外的食摊儿上其实有相当多的东西做得上不了大雅之堂,但味道绝佳,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柏就偷偷跑来大吃一顿。

“举杯浇愁愁更愁。”废话,有愁的时候喝什么酒嘛,酒又没多好喝。

请用买酒的钱买一碗羊杂汤,羊肉要鲜羊肚要脆羊肝要嫩,还要请老板多放辣椒,一碗不管用的的话那就再来一碗。

此刻如柏就坐在木凳上,左手拿着烧饼,右手对着大碗运筷如飞,吃的时候她耳朵也没有闲着。

坐在她邻桌的是一对主仆,只听仆人小声向主人抱怨:“以后不去城北那家买油撒子了,才半柱香的功夫就不脆生了。”

主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背后有筷子放下的声响。

如柏缓缓把筷子放在碗边,正襟危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平静地压低声音说:“幸会,太子爷。”

东宫太子楚明轩此刻一身普通书生打扮坐在食摊旁,闻言缓缓侧过身,对上了邻桌食客的眼睛。

如柏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眼前的男人有一对剑锋般的长眉,鼻梁高挺,寻常的装扮下是遮掩不住的冷傲贵气。

她只失神了短短一瞬便回过神儿来,挑起眉梢,挑衅地望着那双眼睛的主人。

只听小仆在旁边瑟瑟发抖地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三点:第一,从城北绕着城墙跑到这儿居然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可见你们的马非常得好,骑得起这种马的人非富即贵;

第二,白天允许在城门附近以这个速度跑马的只有有军令在身的军士,你们很显然不是,那么就只说明这条对于平民的规矩约束不到你们。基于这两点,你们应该是宫里的人。”

小仆失声道:“那为什么是太子,而不是其他皇子?”

“因为第三点……”

如柏沉默下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妙。

总不能直说吧?

“第三,因为我自己之所以乔装打扮来到这个食摊儿,是要解决即将成亲的苦闷,所以我猜对方有可能也是这样,那么人选就只剩……太子。”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明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突然淡淡地开口:“你是沈如柏?”

这回轮到如柏惊讶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蒙的,看来蒙对了。”

对方冷静地起身,对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我自己之所以乔装打扮来到这个食摊儿,是要解决即将成亲的苦闷,所以我猜对方有可能也是这样。”

如柏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强撑着道:“可是……要成亲的人……很多……”

“能做出这个水平的推理就不多了,只剩下你和大理寺的顾守之有这个可能性。我没见过顾守之,你又是男子装扮,我本来也以为你是他。但是……”

太子殿下望着桌上高高摞起的碗,一脸悲哀地摇摇头,“这真太能吃了,我不信大理寺那点儿俸禄能支持顾守之养成每顿吃这么多的习惯。”

2.首轮斗智

沈承松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妹妹气呼呼的。

他走近细看,只见桌上摆了十来个碟子,分别装着核桃酥、杏仁饼、奶黄包、绿豆糕……

他叹了口气,在如柏身边坐下,在琳琅满目的点心碟子里随手拿了个蜜饯丢到嘴里:“谁惹你了?告诉哥,好让哥开心一下。”

如柏用力地把嘴里的绿豆糕咽了下去,哭丧着脸问:“哥,你觉得我吃得多么?”

沈承松神情悲哀地叹了口气:

“妹儿啊,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哥也只能给你讲个实话了……

在食量方面,其他小姐和你的差距,就如同杀猪技巧方面,小张和小宋的差距。”

沈如柏一脸死寂地坐在原地,她庆幸自己在沈承松开口前把绿豆糕咽了下去,否则听他说话非得把自己噎死不可。

废话!她当然吃得比其他那些名门闺秀们多!也不看看她们每天的消耗量差距有多大!

林家、孟家、程家小姐们每日的运动量是吟诗一首,弹琵琶一曲,绣团扇半幅。

她每日的运动量是在城内穷追窃贼三十里地,在城外为绘制流寇逃窜图爬山一个时辰,在山上遇到村民的牛挡路,故与之搏斗半个时辰。

这能一样么?

但她没法儿跟哥哥讲这些,所以沉默良久,她只是低声说:“哥,我要嫁人了。”

沈承松有点惊讶:“你自己去和小张说啦?他同意啦?”

“不是,”如柏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是姑姑跟我说,陛下已经决定把我许给太子为妃。”

她看到哥哥正要去拿下一块蜜饯的手猛然停住了,片刻后,他以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僵直状态缓缓扭过脖子来,静静地望着自己。

片刻的寂静后,院门口守夜的丫鬟们听到她们在面对最凶险的歹徒、最恐怖的尸首、最危险的环境时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少爷,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声。

“没事没事,啥事也没有,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收拾。”

沈承松强作镇定地挥手叫闻讯赶来的丫鬟小厮们都出去,把自己刚刚碰翻的碗碟一一归位。

尴尬地沉默了半晌儿后,他端起一碗牛乳一饮而尽,据说牛乳有安神的功效,他希望它能帮自己压压惊,能让自己一睡不醒的话那是最好。

“太子最近门上祸事真多。”他放下空碗感叹,“你有什么想法?”

“圣旨应该过几日才会下来,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陛下在这几日内改变主意。”

如柏此刻没有工夫和哥哥计较,“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抗婚这一条,但是显然由我去的话姑姑会下不来台,所以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太子本人去向陛下讲明。哥,我记得你跟太子有些私交,要不去和他说一声?”

沈承松沉默良久,突然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又见不到他!”

“这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沈承松歪在椅子上冲如柏挑挑眉,“记得我刚说太子最近祸事多么?”

“还发生了什么?”

“很大的事,但是不要声张。”承松的表情严肃起来,“东宫的玉印,失窃了。”

子夜,楚明轩正在书房查看地方的卷宗,突然有下人来报:“刑部沈侍郎求见。”

楚明轩眉梢一挑:“请他进来。”

放下卷宗,他揉揉额角,淡淡地补充,“然后你就不必再进来了,我和沈侍郎有要事要单独商量。”

片刻后。

“怎么是你?”

楚明轩望着眼前不伦不类的“沈侍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小姑娘,两次她都穿着男装。

和宫里纤细文弱的女孩不同,这个小姑娘可能是由于很能吃的关系长了一张圆滚滚的脸,两腮带着一种婴儿肥式的肉嘟嘟,属于那种手欠的长辈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上手捏的。

她的眉毛和嘴唇的轮廓都很淡,愈发衬托出一双和脸一样圆滚滚的眼睛又黑又大又亮。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还没脱孩子形的女孩,居然是京城里第一有名的女神探

如柏才不管楚明轩惊讶的眼神,承松的便服太大了,套在她身上显得很搞笑,但是她表情庄重严肃,滔滔不绝地向太子阐明如何向陛下抗婚的事宜。

“首先,”如柏说,“你要讲一个以‘人各有志’为主题的故事作为开头,引起听众的兴趣并迅速进入话题。”

“然后,你要举出几个例子,比如‘秀才小张去卖汤饼’、‘举人小宋去杀猪’,来证明你的观点,使听众——也就是你的父皇,对此观点更为信服。”

“接着,你要进入正题,向你的父皇具体阐述沈如柏的志向在于破案而不在于当太子妃,关于这个原因,你可以从我的童年讲起……”

如柏口若悬河了快半个时辰,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居然一直没有因为嫌弃她烦而打断她。

良久,等她说到口干舌燥而且真没什么可以说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发现楚明轩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旁望着她,良久,在她心虚到极致的时刻,终于听到他淡淡地开口:

“说完了?”

“……嗯。”

“说得挺好。”楚明轩突然露出了一个浅淡但是温暖而肯定的笑容,“逻辑清晰,方法可行,方方面面都得以顾全,以此法拒婚,成功的几率极大,且基本上不会伤到任何人的颜面。”

如柏松了一口气,望着楚明轩的脸,亦露出一个笑容。

楚明轩也继续笑着望向她:“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沈如柏石化在原地。

“推掉这次,父皇也会很快给我找下一个,与其那样麻烦,不如这次解决掉。”

楚明轩挑挑眉,“而且见过你一次之后,我觉得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对象,吃的是多了点儿,但太子府不至于养不起你。”

你才吃得多,你全家都吃得多!

如柏在心里默默地翻着白眼,但她只是面上平静地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我们做个交易。”

楚明轩向后靠在靠背上,漫不经心地抬抬下巴示意她说。

“东宫玉印失窃案一定程度上让你陷入麻烦了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失窃了,肯定是要尽快找回来的,然而还不能让陛下知道你把它弄丢了——这意味着无法兴师动众地调查。”

如柏未经楚明轩批准就自己找了个客座坐下,气定神闲地望着他,“这个麻烦我或许能帮你解决掉。”

楚明轩沉默了短短一瞬便淡淡地笑了:“我听京城里有一句话一直广为流传,‘线索即如水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

“不敢当。”如柏略略低首,“但是愿为太子殿下分忧。若有幸事成,太子殿下可在名门闺秀中另选一位貌美贤淑者为妃,届时如柏定备薄礼相贺。”

楚明轩沉默片刻,随即点头道:“那么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若能破案,且将玉印毫发无损地带回来,一切就依你所言。”

“成交。”如柏立刻起身,向殿外走去。

“沈如柏……”

如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幽暗的室内,只有楚明轩站在蜡烛照出的光亮之处。摇曳的烛火映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上,照出一片温暖又暧昧不清的影子。

“你为什么不愿意嫁我?”

其实如柏很想给太子殿下解释一下,请不要自我怀疑损失信心,你真的真的很不错……但是从逻辑上讲我嫁你会造成很多不好的后果:第一,我将感到拘束;第二,你将感到丢人……

但是很快她发现她不用解释了,因为只听下人在外面悠长地通报道:“丹阳郡主到——”

随即便响起了环佩之声,一位云鬓高耸、裙带飘摇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

“表哥夜读辛苦了,丹阳亲手给表哥熬了百合莲子粥,表哥尝尝合不合胃口?”

楚明轩的脸色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怎么直接就进来了?”

“上次不是表哥亲口说,以后表哥的书房丹阳可以随便进出,表哥怎么忘了?”

丹阳郡主嗔怪道,随即她望见了角落里的沈如柏,一惊之下面色稍稍泛红:“呀,还有外人在呢……这位公子是?”

穿着男装的如柏施了一礼:“微臣刑部沈承松。”

她随即转向楚明轩,“时候不早了,那么臣明日再来拜会太子殿下。”

起身时她悄悄地打量着面前这一对身着华服的男女,郎才女貌,真不失为一对璧人……

她忍不住偷偷朝楚明轩挤挤眼睛,意思是“看,为什么不能嫁你的理由出现了吧”。

她转身出门的那一刻,楚明轩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边的丹阳郡主仍是絮絮地体贴道:“表哥若是饿了,一碗粥定是不够的,丹阳还准备了一些点心,表哥看看想吃哪样?有紫薯豆沙蛋黄酥、椰汁红豆马蹄糕、杏仁甜酥酪、桂花糯米糖糕、酥皮肉松饼、灌汤蟹黄包……”

丹阳心里猛地一甜,因为她看到,楚明轩向来冰封般的面孔突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因为他听到了某个正在离开的少女胃里发出了巨大的咕噜声。

第二日的早朝下了之后,楚明轩回到书房,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沈如柏。

昨天夜里回去得太晚,导致没有睡够,如柏此刻只觉得眼皮儿都架不起来了。

她含含混混地以一种说梦话般的语气问楚明轩:“案子的详情你都跟我哥说了?”

“嗯,我一直信得过承松,案发后就私下拜托他帮我去查。”

“哦,那行,那我回去问我哥就成,就不在你这呆了啊。”如柏揉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小全子,”楚明轩突然唤过贴身的小宦官——就是那个上次在城门外抱怨了句吃食结果直接把主子身份卖给了如柏的仆人——“早点没有吃好,现在有些饿了,小厨房的蛋皮虾饺蒸好了么?”

“很快就好,马上就给您端来。”

“是用的宫里御赐的新鲜虾仁,整颗地裹进蛋皮蒸出来的,咬起来鲜香嫩滑、弹劲十足对么?”

小全子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突然字正腔圆地说起这个,一头雾水地答:“当然!”

“小全子,跟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你认为本王的最大优点是什么?”

小全子已经吓傻了:“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智勇过人,心系百姓……”

“本王最大的优点是好客,对么?与客同饮,与客同食,热情好客。”

“啊?”小全子心说:难不成曾经把吏部、礼部、户部尚书全丢在外书房等着的那位不是您老人家?

“啊……对……对吧……”

“好,你可以去端虾饺了。”

楚明轩满意地回过头来,他看到本来已经起身的如柏已经重新坐了下来,满脸严肃地说:

“太子殿下,为保细节的准确性,恐怕还得请您亲自再给我把案情叙述一遍吧,越详细越好,咱们不赶时间。”

如柏拿着一双筷子忙不迭地往嘴里塞虾饺,她的面前,楚明轩带着他作为太子习惯性的冷漠倨傲神情,简洁流畅地把必要的信息一一说出。

“玉印一直封在你右手边的那个抽屉里,那个抽屉从来是上锁的。钥匙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把,一把小全子收着,一把在东宫的管事崔嬷嬷那里。”

“最后一次用玉印是在前天的上午,然后我照例把它锁在了抽屉里,接着我去核查了一下下月要给苏母妃庆生的贺礼,回来再找玉印给礼单盖章时,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是空的。”

“你离开了多久?书房有无人把守?”

“一炷香的时间吧。书房外一直有两个侍卫守着,他们说没有任何人在这期间进去过。”

“三把钥匙全都各在主人身上?”

“在。而且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小全子一直在我身边服侍,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崔嬷嬷在给各屋发放月银,诸多婆子都可以作证。我们三个人的钥匙全都没有丢。”

“不一定要在那个时候偷你们的钥匙,提前偷走配好再还回来显然更为保险。”

如柏道,“门口只有两个侍卫……也就是说,只要能把这两个人收买,进出就完全不是问题。”

楚明轩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只要精心谋划,手法上要做到或许并非难事,只是我更疑惑的是,窃贼这样处心积虑,他的动机是什么?”

“为财?”楚明轩低声说,“东宫月银不少,但是若有人赌博欠下巨债的话,铤而走险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如柏摇头,“为了钱的话偷什么不好?你这书房古玩字画还少吗?随便哪个都是价值连城。他偷个太子玉印出去卖会有谁买啊?刚把货亮出来捕快们就闻风赶来了好吧?”

“也许是为仇?”

“这个说得通。”如柏道,“玉印没了,你父皇肯定要责罚你……如果有人想害你,这倒是个法子。”

“那么现在我们调查的思路就是,查一查书房门口那两个侍卫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其中有哪些人是与你有仇想要害你的,然后再进一步顺藤摸瓜一一排查,便可以找到窃贼拿回玉印了。对不对?”

如柏望着楚明轩一笑。

楚明轩回望着她,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不愧是‘沈家有女使海枯’,我马上派人与你一同去查。”

“查个大头鬼啊!”如柏把最后一个虾饺塞到嘴里,突然把筷子一摔,“太子殿下,别玩了,玉印你自己拿的,赶紧把它拿出来吧。”

3.再次选秀

日已西斜,夕阳的余晖照耀在皇后宫中层层叠叠的牡丹上,为这些姹紫嫣红的花儿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

沈贵妃驻足花前,伸手拨弄着一朵正红色的硕大牡丹。

“娘娘宫里的牡丹真是好看,今年阳光雨水足,又比往年格外鲜艳些。”转过身去,她冲皇后温婉一笑,“只是不知娘娘为何突然邀臣妾来赏花?”

“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本宫不是单单叫你来赏花。”

皇后对沈贵妃回以一笑,姿态端庄娴雅:

“太子年龄不小了,是该娶亲的时候了。我与陛下商议三日后邀各家的适龄小姐进宫,为他择一位太子妃,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到时候都会出席,妹妹也来把把关吧?”

“皇后娘娘,其实……”

沈贵妃一惊,连忙开口,皇后却打断了她的话:

“我晓得,前些日子太后邀四大家族的女儿饮茶,陛下在席上看中了你家的二小姐。

只是之后我与陛下议及此事,觉得既然是为太子选妃,那终究还得太子本人喜欢不是?否则就如先帝给九王指了九王妃那般,夫妻俩天天闹得像冤家一样。”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缓缓饮了一口:

“所以陛下思虑过后的意思也是如此。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帖自然会有你那侄女的一份,若是太子席上看中的还是她,那太子妃之位必然是她的。”

沈贵妃默然垂首,皇后的话无可指摘。

良久,她只是轻声地说:“臣妾斗胆说一句——臣妾明白娘娘心里总是更属意丹阳郡主的,但一年前,太子似乎已私下向陛下回绝过这门亲事。”

皇后放下茶杯,深深看她一眼:

“那是明轩那时候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缘故吧?何况就算那时他无意于丹阳,但一年已经过去了,焉知他没有心意上的转变呢?”

入夜,皇后宫中灯火通明。

丹阳郡主含笑行了礼,坐在了皇后赐的座位上。皇后细细打量着她,目光中有掩不住的笑意:“丹阳真是出落得愈发好了,说是京城里的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丹阳郡主连忙再次起身行礼:“姨母国色天香,有姨母在,丹阳哪里敢妄称美貌。”

“你与太子殿下……近况如何?”

丹阳的脸色变得微微泛红,嘴角禁不住含了笑意:

“还要多谢姨母的指点。丹阳隔三差五就去表哥的书房送些夜宵,表哥开始态度还淡淡的,最近似乎也为此开心了呢。”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自己送夜宵时楚明轩嘴角淡淡的笑容。

“很好。”皇后也欣慰地笑了起来,“男子嘛,多是抵不住女子柔情似水的攻势。丹阳这样出挑,与太子又有着故交,三日后的宴席上,怎么会拔不得头筹?”

与此同时的沈府,如柏正蹦蹦跳跳地跑进厅里,她一进门就看到哥哥正在用夜宵。

“核桃酥!”

看清了盘子里的东西后她眼睛猛地一亮,立刻兴奋地跑过去。

沈承松看了一眼正在不断接近自己的妹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过最后三个核桃酥,一股脑地全塞进了嘴里。

“你!”如柏猛地停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瞪大了看向哥哥。

“吃啥吃,知道半夜吃点心有多长胖么?”

沈承松费劲地把那三个核桃酥咽下去,噎得差点儿窒息,但他还是不忘一脸嫌弃地教育妹妹,“女孩子家家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瞅你胖的。”

看见如柏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沈承松痛心疾首:

“妹儿啊,你可是要入宫当太子妃的女人了,对自己的要求标准不能提高点吗?你看看宫里的女孩们,腰只有这——么细,”他用手比了一个比筷子粗一点点的围度,“轻盈得可以作掌中舞,你行么?你说身为你哥哥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你拿什么去争宠?”

“去厨房拿核桃酥,要双份。”

如柏自顾自地坐下来,平静地吩咐一边的丫鬟,喝一口茶,她转过头来愉快地看着恨铁不成钢的哥哥:

“谁说我要入宫的?玉印失窃案我破了,按约定太子要去跟皇上拒婚的。”

片刻后。

“玉印是太子自己拿的?你怎么看出来的?!”沈承松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

如柏默默地咬了一口核桃酥,之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楚明轩静静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平淡,只是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说?”

“很简单,请侧过你高贵的头,看看小全子。”

自端来虾饺之后就一直抄着手站在一边悠哉游哉的小全子闻言猛地一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如柏:“我?我怎么了?”

楚明轩转过头去望着他,片刻后,他沉默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的状态太放松。”

“对,主子的东西失窃了,自己还有存放东西之地的钥匙,心情多少应该紧张吧?”

如柏道,“他一直这么放松,让我忍不住起了一点怀疑。所以刚刚谈及钥匙是从何处来时,我特意观察了他,正常情况下,听到窃贼的钥匙可能是从自己身上偷来提前配好这种话,不是应该立刻回忆自己最近接触过什么人么?但是小全子没有,他脸上的表情直接传递给我的信息就是‘反正太子爷说的都是假的’。”

第二次在如柏面前莫名其妙就把主子出卖了的小全子悲愤得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就完了?”沈承松一脸不可置信,“你观察得倒的确是很细致……可是你没证据啊,小宦官心态放松和太子监守自盗两者又没有明确的逻辑性。”

“没办法,不可否认,楚明轩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基本上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破绽,如果是他犯案的话,我没把握能查出来。”

沈如柏摇摇头,“何况你想想,如果是你们刑部办案,遇到这种一个疑犯身上存在疑点但是却没有证据的情况,你们会怎么做?”

“严刑拷打……”

如柏摊了摊手,充分表明了面对身份格外尊贵的疑犯自己无从拷打的无奈心情。

“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我哪知道,反正约定里又没有要把动机也查清楚这一条,我何必费那个劲呢,也许他就是太闲得慌,整这么一出耍耍你呢。”

沈承松还是有些无法相信,他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问:“太子殿下认了?”

“认了……我也很吃惊,其实如果他死不认账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如柏默默叹口气,楚明轩这种有权有势还智商极高的犯人,她只祈祷以后能少遇见一个就少遇见一个。

然而命运往往不按照人们所想的那样安排,很多时候,你越不想遇见谁,就越会遇见谁。

如柏看着从宫里送出来邀她去参加宫宴的请帖,想着楚明轩那张冰山一样的面孔,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不过作为沈贵妃最疼爱的侄女,如柏到底不好拂了这份来自宫里的盛情,而且除了又要见到那位她既躲不起又惹不起的太子爷外,这次宫宴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然而入座之后,看着面前一片一片莺莺燕燕的名门小姐们……如柏才猛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再侧过头去看看遥远的席位上皇上、皇后与数位贵妃一直飘过来的目光,以及他们身边依然冷肃高华的太子爷……如柏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怎么感觉又是个在选太子妃的阵仗!

嗯,没关系没关系……如柏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顺着逻辑。

皇上急于给太子选妃的话,那说明太子已经给他表明没看上自己了,现在再重新给太子选,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如柏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桌上的烤乳鸽,直到她连着干掉两只之后,才重新察觉到了自己逻辑上的漏洞。

不对啊!重新选的话,为什么自己还在里头?!

太子殿下到底跟没跟皇上拒婚啊?!

如柏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她转过头去,对着楚明轩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时,如柏突然一愣,因为她发现,楚明轩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

合宫开宴,各色人等,宴席上坐满了可能未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们……

大殿里有这么多的人,然而只有他们两个,遥遥望着彼此。

这是如柏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楚明轩。

初次见楚明轩的时候他一身普通的书生装扮,然而衣服再怎么朴素仍是没有掩住他天潢贵胄的气质。

此刻他穿着太子的蟒袍,高高坐于厅中,即使隔得很远,如柏也能看到他那双深湛如黑曜石的双眸。

既是华服之下尊贵俊朗的太子,亦是眸光之中清冷疏阔的少年。

在如柏目前的生命里,似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她随即默默打了自己一巴掌——作为一个睿智过人的少女,怎么能犯这种以貌取人的过错?

但她很快又自我安慰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客观地欣赏异性的外在美是身为人类的本能,没有什么好自责的。

所以……如果楚明轩确实没去跟皇上拒婚的话,他的外在美并不能抵消他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的恶劣品质。

如柏找准空子,在楚明轩出去透气的时候果断偷偷跟上去,一把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长廊里:“你到底有没有跟你父皇说?”

楚明轩俯视着她:“说什么?”

“拒婚啊!我不是把案子破了吗?你身为太子难道连遵守诺言的好品质都没有吗?”

“诺言?”楚明轩突然嘴角一勾,“你还记得诺言是什么吗?”

“只要我两日之内破案并将玉印毫发无损地带给你……”如柏突然哑了。

不是吧?!

“对啊,毫发无损地把玉印还给我。”楚明轩耸耸肩,“玉印呢?你没给我啊。”

如柏气结……那么大个太子府,鬼知道你把玉印藏哪儿了!她正要再说话,余光突然瞥见几个太医急急忙忙地跑向大殿。

怎么回事?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一齐向大殿的方向赶去。

4.宫宴杀机

宫宴杀机

这次宴席为求其乐融融的氛围,几个宫妃都带来了自己的孩子。

除了沈贵妃生的云齐公主外,还有梅妃生的霞安公主以及苏贵妃生的十一皇子楚明和。

明和是皇上幼子,上月刚满周岁,此刻正在苏贵妃的怀里哇哇一边哭一边呛咳,嘴角不断地吐出刚喝下的牛乳。

边上有几个小姐觉得此时理应上去关切一下,但是明和吐奶吐得地上一片狼藉,她们的罗裙大多是为了见太子而特意定制的,不舍得拖在地上弄脏,故而一时间大多犹疑着不敢上前。

倒是如柏快步走上前去半跪下来,从一脸无措的苏贵妃手里接过十一皇子:“娘娘,小孩子呕吐的时候要这么抱才不会呛到。”

楚明轩看着明和吐出的牛乳很快把如柏那身天水碧的裙子弄得一塌糊涂,但她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温柔地拍着明和的背。楚明轩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心里不由微微一动,面上却只淡淡的表情说道:“你倒是很会照顾小孩子。”

“那当然,云齐小时候我也常抱的。”如柏仰起脸来一笑。

丹阳郡主远远地看着二人说话,心中便有些不快,快走几步打算上前与太子搭话。

谁知楚明轩余光扫到了她,立刻快走几步,走到与如柏并排的位置半跪下来,一边帮如柏拍着十一皇子的背,一边问在旁查看的太医:“怎么回事?”

“小孩子吐奶倒是经常的,只是十一皇子一向脾胃康健,这样的情况倒是第一次,况且症状这么剧烈,很是不对劲。”

太医犹疑了一下,“微臣请求查验十一皇子的饮食。”

一直站在一旁的皇上闻言面色猛地一沉:“查!”

太医望着苏贵妃桌上满桌的吃食,问:“十一皇子用过哪些?”

乳母怯生生地一指:“只喝了大半碗甜乳酪,桂花羹只喂了几勺,就突然全吐了出来。”

太医闻言取过装着乳酪的碗,放到鼻前轻轻一嗅,目光随即一紧:“这牛乳是变了质的。”

乳母一惊:“怎么会这样?奴婢竟完全没有发觉。“

太医面沉如水:“牛乳变质后的酸味被之后加的大量糖浆和带香气的果料掩盖住了,不细细分辨的话的确很难发现,但是十一皇子喝了之后会恶心呕吐是肯定的。“

苏贵妃在旁皱眉焦急地说道:“宫宴之上,怎么会有变质的食材?只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皇上也一脸震怒:“去御膳房严查,酥酪是谁准备的?是谁要害朕的儿子?”

如柏盯着那碗酥酪。

不对,这不对。

真的要害十一皇子,喂他变质的牛乳算怎么回事?

刹那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转头对太医道:“验那碗桂花羹!”

太医一惊,随即取过装桂花羹的瓷碗一嗅,目光突然变得极为惊疑不定。他取过银针,缓缓地探进了那碗清香四溢的甜羹里。

再取出时,发亮的银针已尽数乌黑。

周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雪白。

太医面色极为慌张地去为十一皇子诊脉,良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所幸十一殿下只吃了极小的量,之后又都吐了出来,微臣再开些药,想必没有什么大碍。“

乳母跪下瑟瑟发抖道:

“原本十一殿下的甜品便是酥酪,只是他用后似乎还觉得不够,眼睛一直望着那碗桂花羹,奴婢禀告给了娘娘,娘娘便叫把她那碗桂花羹拿给十一殿下吃。”

皇上的脸色已阴沉到了极致:“如此说来,下毒的人原先想害的,是苏贵妃?”

苏贵妃面色苍白,手指用力地绞着绢子,似乎要把那水葱般的手指掰断似的:“谁……是谁?”

她的眼角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老天……若是明和今日真的因此出了事,叫我这个做母妃的如何自处……神明在上,要有什么孽只管降在我身上,千万别阴差阳错害了我的孩子……”

皇上不忍心地走过去把几乎瘫倒在地的苏贵妃搀了起来:“爱妃何必如此,朕一定为你做主。”

他转脸扬声道,“御膳房的事还没查清么?”

皇帝身边的内监冯公公已然上前道:“启禀陛下,奴才已经查清,准备酥酪的是厨娘王氏,准备桂花羹的则是厨娘刘氏。”

皇上阴沉道:“带二人上来。”

刘氏与王氏看上去都是再老实不过的普通厨娘,此刻也大致听闻了发生的事情,吓得一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刘氏是个嘴拙的女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倒是王氏还存了些理智,战战兢兢地磕头为自己辩白道:“奴婢冤枉,奴婢制酥酪所用的牛乳绝对是新鲜的。”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倒是楚明轩在一旁冷静地发问:“有证据么?”

王氏努力回想,却终究找不出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此一来,皇上更是恼怒,狠狠一拍座椅:“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王氏魂飞魄散,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喊冤。

楚明轩看了一眼王氏,转过头对皇上道:“依儿臣看,变质的牛乳与下了毒的桂花羹比起来尚算是小事,不如先审刘氏。”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已经吓傻的刘氏:“你冤么?如果不冤就趁早自己招了,没必要去慎刑司把七十二道刑罚都尝一遍。”

如柏远远地看着楚明轩。

之前和自己相处的时候,虽然他也清冷淡漠,但仍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可亲近感,甚至很多时候毒舌耍赖起来根本没有太子的架子。

但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中,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是真正的天家风范,高贵而疏离。

刘氏只是颤抖个不停:“奴婢……奴婢真的……真的不知情……”

楚明轩俯视着她,神色淡淡:“那你把你知道的说一遍。”

“奴婢……奴婢做好桂花羹之后就放在瓷盆里,由方姑姑……端到大殿来……”

方姑姑是太后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老人,这次太后身体不适没能出席宫宴,特意派她来看看各家小姐的样子,由她来分发甜羹也是太后对后宫的恩泽体恤。

方姑姑见惯风雨,此刻也方寸不乱地向皇上道:“奴婢将桂花羹端来后,分到各个碗中,便由各位娘娘的宫女将其取走,此后的事奴婢便再也不知了。”

皇上微微一愣,看向刘氏:“如此说来,若是刘氏下毒,那么现在场上所有的桂花羹都该是有毒的。”

还未等其余喝了桂花羹的后妃小姐们大惊失色,太医便疾步上前检验了身边几桌的桂花羹:“启禀陛下,其余桌上的桂花羹皆是无毒的。”

皇上皱眉:“苏贵妃桌上的桂花羹是谁取来的?”

一个一身杏黄色宫装的小宫女早已吓得跪下:“是奴婢,可是奴婢真的没有要害贵妃娘娘的意思啊!”

那是春杏,苏贵妃的陪嫁侍女,入宫以来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苏贵妃,贵妃待她亦如待小妹一般,说她要害苏贵妃,只怕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皇上脸色已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良久,他只是缓缓道:“全部押下去审,在此之前,谁都不许离开大殿。”

如柏即便再热爱宫宴上的美食,此刻也没有胃口了,自顾自地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对着墙壁发呆。良久,她突然发现有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的身边。

她猛地转身。

太子殿下静静地看着她。

“你干嘛?”

“你不是一直擅长破案么?我想来听听你的分析。”楚明轩淡淡地说,递上来一块云糕,“你刚才吃的那点儿量肯定没填满你钢铁铸的胃吧?先填填肚子。”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验过了,没毒。”

如柏白了他一眼,接过云糕一口咬下去,完全没有思考到“楚明轩是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吃了多少”这个问题。

“吃饱了就说,没吃饱就边吃边说。”楚明轩抖了一下他那身华贵的蟒袍,然后以一个很懒散的姿势靠在了墙上,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云糕味道还不错……吃人嘴短,如柏不介意向楚明轩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

“首先,这个案子有两样不对劲的食物,酥酪和桂花羹。我同意你说的,吃了会恶心呕吐的酥酪和吃了会丧命的桂花羹比起来尚算是小事,而且虽然一切事态尚不明确,但我总有隐隐的预感,我觉得酥酪的出现和桂花羹是相关的……所以我们的突破口,暂时先放在桂花羹上。”

“三个人接触过这碗桂花羹,刘厨娘、方姑姑,以及春杏,其中刘厨娘的嫌疑最轻——就像陛下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是她下的毒,那么所有桂花羹里应该都有毒,而不该单单只有苏贵妃那碗有。”

“那么剩下便是方姑姑和春杏,从破案角度讲,这两个人的麻烦都在于——有作案机会,但是没有动机。”她抬头看着楚明轩,“宫中的事情我不清楚,也许会有人指使她们?”

楚明轩望着昏暗的烛火道:“可能性很小。”

“怎么说?”

“要收买了才能指使吧?可是方姑姑,是最被太后倚重的老人。春杏,苏贵妃宫里半个主子般的尊贵,作为下人她们的身份已经到了极致,很难再有什么东西可以收买她们。”

5.第一个凶手

如柏皱眉思索着,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那边仍听到皇上一边温言安慰着苏贵妃,一边询问:“爱妃想想,和哪些人有积怨?”

苏贵妃仔细回想,却仍是一无所获:“臣妾和宫中诸位姐妹一向都很合得来,也一直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啊。”

如柏凝神回过头来,却只听楚明轩低声道:“你说这两份有问题的食物,是一个人做的,还是两个不同的人?”

如柏一愣,随即皱眉道:“若是两个人,那么就是一个想害苏贵妃,一个想害十一殿下;若是一个人做的,那这个人就是同时想害苏贵妃母子……可是一碗不痛不痒的变质牛乳又能怎么样呢……”

突然,脑海中仿佛有亮光一闪而过,如柏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楚明轩同时了悟的眼神。

楚明轩望着如柏:“你也想到了?”

如柏沉静地点头:“是,那碗酥酪不是要害十一殿下……”

她抬起头来与楚明轩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口道:

“而是要救他的!”

二人一同沉默了片刻,很快便抬起头来又对视了一眼,随即立刻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如柏朗声对周围说道:“凶手是谁已经清楚了。”

而楚明轩则悄悄唤过冯公公,下巴一抬点了点远处:“去查王氏和那个人的关系。”

此时殿中众人的目光已经全落在了如柏的身上。

“我们之前一直有个误区,认为桂花羹是要害苏贵妃的,误打误撞害了十一皇子。但现在这碗实际上是用来催吐的酥酪告诉我们,那碗桂花羹的目标,原本就是十一皇子。”

众人皆是一惊,苏贵妃紧紧抱住明和,眼眶通红:“是谁?”

“了解到这些,其实一切就变得很简单了。是谁能够保证这碗属于苏贵妃的桂花羹可以最终喂到十一殿下口中?”

如柏转身幽幽地盯住一人,“刘厨娘、方姑姑,还是春杏?答案是都不能。只有你可以做到,接触过桂花羹的人其实有四个,你才是最后、最保险的那一道!”

在如柏的目光中,十一皇子的乳娘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而此时被楚明轩吩咐了的冯公公也返了回来:“启禀太子殿下,二人是同乡,入宫以来一直亲如姐妹。”

如柏点头:“所以王厨娘依稀得知了乳娘的计划,她不愿揭发姐妹,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十一皇子丧命,所以才故意制了一碗变质的酥酪。”

皇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乳娘:“真相确实如此么?”

乳娘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谁指使的你?”

依旧是沉默。

“拖下去严刑拷打,直到她说出来为止!”皇上恼怒地一挥手。

立刻有两个内监上前将乳娘拖了下去。

如柏看着那个乳娘阴沉苍白的面容。

自始至终,她没有开口辩解过一句。

一种不详的预感渐渐在如柏心头蔓延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

很快,这不详的感觉就应验了。

“启禀皇上……”一个内监慌慌张张地跑来,“那个乳娘舌根处藏了毒药,刚刚……刚刚畏罪自尽了!”

虽然这次宫宴投毒的凶手已经找到,但是这样骤然的结束,显然让众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云。

楚明轩站在如柏身边,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如柏看着仍然虚弱的明和,轻声道:“凶手到死都没有交代自己的动机……我怀疑这件事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

深宫总是风波迭起的地方,充斥着太多不见兵刃的厮杀,总有太多无辜的人们在争斗中莫名地送上性命,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十一皇子的投毒事件似乎也就变得没有那么稀奇了,何况结局有惊无险,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万幸。

于是宫中众人的口舌便很快由这桩已经尘埃落定的案件转向了更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自宫宴结束后,宫中便有小道消息称,沈家二小姐当日的表现给圣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本人很有可能成为最得圣心的太子妃人选。

这样的消息在宫中风一般地吹散开来,一时间沈二小姐的盛名传播到了宫中的众多娘娘耳中,而其中……还包括身份资历最老的一位。

“沈……?”太皇太后扶着贴身嬷嬷宋姑姑的手,疑惑地挑眉。

“沈如柏,青州刺史沈遇的女儿,其兄在刑部任职。”宋姑姑毕恭毕敬道:

“这位沈二小姐似乎很有断案之才,我听那天在宫宴上的人说,咱们的太子殿下虽说不曾明面上表达过欣赏,但对待她的态度与一般的女子相比已很是不同。”

“太子殿下也不小了,身边一直没个可心的人儿。太皇太后您觉着……这位沈二小姐会不会很快就成为咱们太子殿下的正妃?”

如柏对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准太子妃”毫不知情,这不能怪她,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有了破案方面的敏锐,相比之下就会在很多别的方面迟钝一点。

比如现在,她正在沈府门口跟太子对峙。

“为啥你太奶奶要见我?”

楚明轩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上懒洋洋地俯视着她:“你自己问她去。”

如柏看了看他背后的轿子,绝望地认命了,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两秒钟后。

“你上来干什么?”如柏惊讶地看着玉树临风踏上轿子的楚明轩。

“回宫。”楚明轩平静地说。

“可这是一顶单人轿啊!”

“那你是想让我走路过去?还是你自己想走路过去?”楚明轩冷冷地转过头来,眼神看不清深浅。

“不是……”如柏被他冰冷而威严的目光吓得一缩脖子,但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你不是有马么?”

“哦。”楚明轩看着那头强壮得可以日行一千夜跑八百一脚踢碎野狼头颅的高大骏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它病了,不能走那么长的路。”

……

太子宫里的单人轿要比寻常的更豪华宽敞一些,然而空间仍然不大。楚明轩上来之后,如柏十分自觉地缩在一角给他腾出足够的地方。

哪知道楚明轩一落座就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

如柏吃惊地望着他,缩在角落里没动。

“要我重复第二遍?”

如柏犹豫了一下,最后乖乖蹭了过去。

她挨着楚明轩坐下来,闻到了一股凛冽冷淡的檀香气息。

她之前听说过那是太子宫里专用的熏香,但是今天是第一次闻到,竟是格外清新淡雅,带着一股莫名的冷气,格外地贴合楚明轩那种清冷疏阔的气质。

“十一弟的那个案子,你还有什么看法么?”

就在迟钝少女沈如柏都开始在这种环境中想入非非时,楚明轩一句话突然把气氛拉回了刑部同僚工作讨论模式。

“乳娘已经畏罪自尽,现在唯一还能审的人是厨娘王氏,但是我听说,那个厨娘说自己也不知道乳娘为何下手?”

“嗯。”

“乳娘的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秘密。”如柏靠在轿子的壁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是线索到这里就完全断了。”

“父皇也想更深地追查。”楚明轩点头,“但现在主犯已死,没有别的办法。各宫也都在饮食方面格外留了心。”

沉默半晌,楚明轩突然再次缓缓开了口:“下在桂花羹里的毒已经被验明,是蕃木蒿。”

“蕃木蒿?”如柏一惊,她知道这种植物,其毒无色无味,下在饮食中很难被发觉,是极好的暗杀之物。

只是蕃木蒿生长在西部深山里,采摘极为不易,黑市上价格几乎与等质量的黄金相同……

一个乳娘怎么能搞到这么名贵的东西?

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楚明轩,然而,在视线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如柏猛地吃了一惊。

轿子里光线很暗,衬得楚明轩那双黑眸愈发幽暗深邃,像一片倒映着夜色的湖,那一瞬间如柏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清晰地看到,那片湖里荡漾着她看不懂的、带着浓浓悲伤色彩的光影。

那一刻,这个眼神的主人像一个孤独而又哀伤的少年。

这背后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如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蕃木蒿……怎么了吗?”

楚明轩靠在软座上,如柏看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那个饱含悲伤的眼神被飞快地掩盖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冰封般的冷淡。他平静地说:“没关系,你先记住这个名字。”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秘密对身边的这个女孩全盘托出。

然而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再等等,等一等再决定是否告诉她。

6.太皇太后

太子宫中的轿夫一个赛一个的脚程好,很快就到了宫中。

如柏惊讶地发现,出了轿子的楚明轩立刻又恢复了他冰山太子的惯常作风,哪里还有一点刚刚沉默里带点悲伤的影子。

只见他率先掀开轿帘,风流倜傥地迈开长腿一步就跨了下去,管也没管后面慢吞吞地从高高的轿子上往下挪的如柏,自顾自地往太皇太后宫里走,在一众宫女太监面前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副“后面那个女的是谁我跟她一点儿也不熟”的架势。

如柏:“……”

刚刚在轿子里自己怎么会凭空脑补出来什么孤独伤情的少年人设?这人看上去百毒不侵健康茁壮得很啊!

在如柏心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应该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家。

她应该有着稀疏的白发,缺牙的嘴,不太好使的眼睛和耳朵,慈爱的笑容……

事实证明,前三项她都猜对了。

但是……太皇太后好凶!

如柏跟在楚明轩后头刚一进殿,一个大大的百蝶穿花大红靠枕就被凌空扔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

“不肖子孙!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

楚明轩见怪不怪地侧头避过,避开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次进来的好像不是只有他自己……再想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

被大靠枕直接砸到了头的如柏一脸懵怔,根本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

饶是楚明轩这样万年冰雪处变不惊的脸,此刻也划过了一丝尴尬的神情,不太擅长用表情表达自己的太子殿下冲如柏递过去一个本来想传达“疼不疼”,但在如柏看起来是在说“找死吧”的模糊眼神,然后转过头去无奈地对老人家解释:“太奶奶,我昨天晚上刚来看过您。”

“那今天上午呢!今天中午呢!为什么下午才来!”太皇太后不依不饶,“我中午还让人烧了你最爱吃的东安子鸡!你都不来吃!”

太皇太后因为自己耳背,所以她认为“正常、刚好能被听清”的音量对于别人来说都是吼,本该端庄高贵深不可测的太皇太后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只会用咆哮体的老太太。

楚明轩无奈地揉揉眉心,刚想告诉她“最爱吃那个的明明是我爹”,就注意到旁边那个被抱枕砸懵的小姑娘眼睛刷地亮了起来。

于是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现在还有吧?”

当然还有,太皇太后显然已经过了能自己啃鸡翅的年龄。

楚明轩坐在小桌旁,望了一眼旁边吭哧吭哧啃完一个又一个鸡翅的小姑娘,转头想扭转一下这个奇怪的气氛:

“不知曾祖母唤儿臣带沈氏小姐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虽然咆哮的时候中气很足,但似乎记性并不太好,她倚在软座上思索良久,好像都没有想起来的样子。

“唉,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眼看她刚有放弃以感叹号结尾这种说话方式的苗头,她就很快又恢复了回去,“喂!底下那个!我让你自己吃了吗?”

吃得正欢的少女身形一僵,猛地把头从装东安子鸡的盆里抬出来。

在她诚惶诚恐的目光里,太皇太后威严道:

“我也要!”

……

如柏要来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鸡肉剃下来,正要交给身边的宫人,就听到太皇太后不容置疑道:“你来喂!”

然后老人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一表人才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的曾孙:“你也来!”

楚明轩:“……”

没有人敢于挑战太皇太后的权威,楚明轩坐到了她身侧,捧起装着鸡肉的小碗,如柏夹起一筷子肉送到太皇太后的嘴边。

小公鸡的肉肥瘦有度、酸辣鲜香……太皇太后满意地咽下去后又凑了过来。

如柏以为她是还要吃,正要去夹第二筷子,却被她突然抓住了手。

此时最近的丫鬟也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只有楚明轩、如柏和太皇太后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

借助楚明轩的身形遮掩,太皇太后把一块用绢子包住的东西放进了如柏手里,如柏低头,发现绢子里包的是一块绿豆糕。

“这是你太奶奶玩的一点花招。”

太皇太后很小声地说,她故意把眼睛半睁不睁,远远地看去,旁人只会以为这个老人在神志不清地呓语,但是如柏仔细看去,发现这个老人的目光异常清明。

“明和出事那天,我正好赐了一盒绿豆糕给你六弟。听到消息之后立刻派心腹宫女过去叫他不要吃,原封不动地取了回来。”

楚明轩目光一沉:“验出了什么?”

太皇太后目光沉静,这个在深宫中时间最久的妇人自有她的睿智与定力:“蕃木蒿。”

如柏费了好大力才使自己没有倒吸一口凉气。

“接触过食物的人头绪纷繁无从查起,但是都是我宫里的,送到你六弟那之后没人动过。”老人轻声道,“连我宫里都有不干净的人了。”

如柏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冷。

“真正使坏的那个人,他不是要害明和,也不是要害苏贵妃,他的目标或许是所有的皇子。”

太皇太后道,“沈……如柏,对么?我知道你是我未来的曾孙媳妇,也是整个京城最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你去查。”

如柏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过巨大,都忘了反驳太皇太后关于“曾孙媳妇”的论断。

楚明轩亦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如柏静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悄声道:“若真如太皇太后所言,此事盘根错节,恐怕以我的力量很难查清。”

她顿了一下,看向一边楚明轩沉静如夜色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垂下眼帘:“但只要太皇太后需要,我一定尽我的全力。”

太皇太后用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覆盖住了如柏的手,低声道:“好孩子……不用手软,我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查下去,一定把那个要害孩子们的人揪出来!”

太皇太后的寿春宫里仍然人来人往,维持着平日里的热闹。

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平时的活儿,看上去是那么安守本分。

然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有怎样的阴谋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如柏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侍奉洒扫的宫人们,皱眉道:“太皇太后宫里大概有多少宫人?”

楚明轩捧着卷书和如柏相对而坐,眼睛盯着书,心思却也和如柏一样系在欲谋害皇子的凶手身上:“我没太在意过——几十名吧,如果把那些院子里扫地的、浇花的都算上,可能还要更多。”

如柏眉头皱得更深了,就在她要开口抱怨疑犯人数之多时,楚明轩挥挥手,雪上加霜地提醒她:“何况——虽然问题确实出在太奶奶宫里,但是可不一定是她宫里的人干的。太奶奶是这宫里辈分最高的人,各宫的主子都得来向她请安,这些主子们、主子们带来的宫人们,一样有机会摸到小厨房里去。”

如柏凝神思索片刻,道:“不会。”

楚明轩抬眼望着她。

“凶手不会是别的宫里的人。”如柏道,“太皇太后要小厨房给六殿下做一碟绿豆糕这种小事,又不会闹得阖宫皆知。不知道内情的凶手就算有机会进入到小厨房里,又怎么知道哪碟点心是要拿去送给六皇子的、毒药一下一个准儿?”

她沉默片刻,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纱衣袖子上的纹路:“凶手应该不但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还是太皇太后亲近的宫人。”

楚明轩道:“太奶奶那几个亲近的宫人我都大致有数——太奶奶年纪大了,平时都在自己宫里,身边又离不得服侍的人,故而这些人也跟着不怎么出宫。这样的话——凶手的毒是哪来的?”

他和如柏沉默地对视,片刻后,二人眼中的迷雾一起渐渐散去。

“一定有宫外的人给他送进来。”楚明轩低声说。

“有可能用什么方式?”如柏低声问。

“两种,要么是名正言顺地进来拜见,然后顺便夹带进来,要么就是有什么秘密运输途径。”楚明轩道,“我倾向后一种。”

“没错。”如柏点头,“能名正言顺进来拜见太皇太后的人,身份地位都太显赫了,这样的人去弄毒药太容易被人发现——那么就是秘密运输途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宫墙底下有没有漏洞之类的东西!”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明轩只声称沈家二小姐丢了个祖传的玉镯子,叫小全子带着几个东宫里可靠的小太监四处找——实际上是暗暗地查看宫墙有没有什么蹊跷。

一个多时辰后,小全子回来禀报:“太子殿下,宫墙一切正常,并无什么可以偷递物品进来的孔洞。”

如柏皱眉——这就奇怪了。

那毒物是怎么被传进太皇太后宫里的?

案情由此陷入了僵局。

如柏对破案这件事怀着巨大的执念,只要一出现线索中断、调查无法继续的情况她就焦虑而烦躁。

烦躁的沈家神探十分没礼貌地把太子殿下一个人扔在屋里,自己去太皇太后宫中的后院散心。

皇帝很有孝心,太皇太后不怎么出宫,他便把寿春宫修缮多次,力求让太皇太后足不出户也可赏遍美景。因此太皇太后的后院虽然名义上只是个后院,但实际上几乎是个小型的御花园,各色繁花争奇斗艳不说,还有个虽然小但十分精致的池塘,里面成群的锦鲤吐着泡泡,虽然赶不上千鲤池的壮观,但是也算别有一番生趣了。

如柏从小厨房里顺了块点心,往池塘边一坐,一会自己啃一口,一会掰一点下来洒进池里。

点心碎屑落尽池中,池里的锦鲤争相游过来抢食,如柏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大概一炷香之后……她突然看出来有点不对劲。

如柏一跃而起,四顾一圈,发现此时没有别人在附近后,她飞快地冲回屋里,把楚明轩连揪带拉地拽到了池边。

矜贵的太子殿下十分宽容,默默地原谅了沈二小姐的失礼举动。他一边把被如柏拽出一堆抓痕的袖子轻轻抚平,一边不动声色地等她宣布自己的发现。

如柏一指池塘:“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这水是活的。”她低声说。

楚明轩瞳孔一紧。

太子殿下敛袖蹲下,仔细地看着池中的水——他承认如柏说得对。

这样一个封闭的小池塘,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潭死水”,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应该是平静无波的。

然而无论鱼群的走向,还是水面不时泛起的波澜,似乎都在说明着,这个小池塘和外面的某个水源,是通着的。

他直起身,看向站在一边的如柏:“从这里运进来的话……也许是可行的。”

楚明轩说完便转身要去叫人进入池塘探查,然而被如柏一把拦住。

“十有八九,就是这么个渠道。”她轻声说,“但是只知道这么个渠道没有用……太子殿下,我们要不要玩一把守株待兔?”

7.遗孤

午夜,宫中貌似一片平静。

小池塘里偶尔“咕噜……”一声,似乎是哪只锦鲤百无聊赖地吐了个泡泡。

如柏和楚明轩无声地伏在树丛里。

“你确定送毒的人会来么?”楚明轩用眼神问如柏。

“不确定,但他很有可能会。”如柏也用眼神回答他,连带着用手势比比划划:

“六皇子明早要来太皇太后宫里用早膳的消息不是已经被你的人传出去了吗?这样的下手机会并不容易找,即使会担一点风险,但我相信以凶手这种向多位皇子下手的残忍疯狂程度,他会去试一试的。”

依然是轻轻的“咕噜……”一声,如柏紧张地抓住了裙带。

良久,咕噜声消失了,一阵很轻很轻的水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浮出了水面。

接着,是三声轻轻的夜莺叫,那叫声太惟妙惟肖了,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准备,如柏几乎要怀疑那是真的夜莺。

那声音停了片刻,大约一炷香后,又轻轻地叫了三声。

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瞳孔紧缩——这说明接应毒药的人没有来!

极有可能是他们下午在池塘边观察的时候,便已经被暗处的凶手发觉了!

如柏紧紧揪住自己的裙带,祈祷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糟糕——

然而神灵往往听不见人的祈祷,第三遍夜莺叫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是一阵轻轻的水响,来送药的那人似乎要潜回水底了。

“不能等了!”楚明轩一跃而出,抓不到接应的人,抓一个送药的人也没准能拷问出什么来!他一挥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几把长棍同一时间被掷出,掷向还没来得及潜入水中的黑影。

一声惨叫发了出来,然而只叫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两个跃入水中的侍卫一左一右拽住了他,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他不准出声。

那黑影被两名侍卫挟持着押向池边,一个高大的侍卫早已等在那里,此刻伸出健硕的手臂,直接拎住那人的脖领,向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了水面。

然而就在那黑影被拎到半空时,突然极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

拎着他的侍卫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放到地上。

那黑影一触地就倒了下去。

“太……太子殿下……”高大的侍卫吓傻了,“属下……属下没有……”

楚明轩挥手制止了他,太子殿下蹲下身去,掰过那个黑影的头看了看:“不关你的事,他应该是确认自己逃不掉后就服了毒。”

他掰开死者的手指,一个绿色的小瓶露了出来,他把它拿出来,递给守在一边的小全子:“找个太医验一下……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蕃木蒿。”

“我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问题,这个池塘和外面的水渠是通着的,送药的人把蕃木蒿封在玉制的小瓶里,悄悄通过那个联通的渠道潜游进来,把药送给这宫里的凶手……只是我没想到这送药人会这么烈性,一被抓住立刻自我了断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如柏说:“这下线索又断了……”

“没有。”如柏突然说。

楚明轩惊讶地挑起眉。

“你看他的胸口。”如柏低声说。

那人的领子在水中已经泡得散开了,露出了胸口处的一片皮肤,那上面有一团青色的花纹,在夜色下居然能泛出幽微的光芒。

“这个图案看着很奇怪……”如柏轻声喃喃,“我怀疑这……不是中原人的东西。”

她说完后,自己在微凉的夜风里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下午在屋里和楚明轩讨论的时候,她就想过很多种动机,但是都被楚明轩一一否决了——

“有没有可能是宫廷斗争?”这是她当时想出来的第一种可能。

“恐怕不是宫廷内斗。”楚明轩说,“宫廷内斗一般只会去戕害对方阵营的皇子,妃子间的互斗我了解的并不多,然而也大致知道六弟和十一弟,包括他们的母妃,根本就是不同阵营的。而凶手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针对某一个皇子——他是想杀所有的皇子。”

如柏看着泛起幽微波纹的湖面,轻声道:“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

“正常情况下……没有什么人是会与整个皇室为敌的,但如果是敌国内奸的话,他这样不分目标不分阵营的杀戮,就都说得通了。”

她转身对楚明轩道:“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得多……请太子殿下立刻禀告太皇太后,让我们对她宫里的人进行全方位的彻查!”

太皇太后宫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晚正在继续。

所有有头有脸、近身服侍过太皇太后的宫人们,不管有没有接触过那份绿豆糕,都被悄无声息地关在了不同的房间里,等待着如柏的问讯。

太皇太后年纪太大,已经睡下了,只留下了宋姑姑陪着如柏和楚明轩。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沈小姐从速查出眉目,尽可能赶在天亮前。”宋姑姑低声道,她跟随太皇太后已有十余年,由于行事小心仔细,一直极得太皇太后宠爱: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兹事体大,传出去容易引得阖宫惊慌,因此最好尽可能无声无息地解决,若是天亮后仍然将这么多的宫人关押着,只怕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引起不必要的动乱。”

如柏安顿宋姑姑暂时去隔壁休息,只和楚明轩一起坐在屋内,一点如豆的灯火横亘在他们中间,幽幽地照亮了二人的面孔。

“现有的这些线索证明我们之前的思路没有错,真凶一定出在曾祖母宫里。”楚明轩低声道,“但是人太多了……这样一个一个地排查下去恐怕根本查不出来。”

如柏翻着手头的资料——那是她向内务府要来的太皇太后宫中所有宫人的典册,厚厚的像一本砖头。

“如果真是敌国的奸细,你觉得会来自哪个国家?”如柏问。

政治上的事情她远不如身为太子的楚明轩清楚,此刻只能指着他想出什么线索。

“与我朝有宿怨的国家,多集中在西域一带。”

楚明轩缓缓道,“但是西域诸国的人,长相与中原人相比有很大不同,他们眼窝要更深陷,鼻梁更高耸,曾祖母身边的宫人我大致都脸熟,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面相的人。何况这种一看就是异邦人的宫人,内务府也不会放心地派他们来太奶奶宫里。”

楚明轩沉吟片刻,突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猛地一惊,“除了尼罗国,它地处西域,但是离中原不远,国中有很多人与汉人的长相并没什么分别。但是……尼罗国已经亡国十五年了。”

“而且……”楚明轩忽然想起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蕃木蒿的原产地,正是在朱州——也就是原来的尼罗国。”

如柏翻动着典册,如豆的灯火在她的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到现在为止,我们不敢说此事一定和尼罗国有关,但起码也算找出了一种可能性。”

她一个一个地看着宫人们的籍贯,“尼罗国当年作为我朝属国,违背盟约,犯上作乱,最终被我朝军队所灭。如果真是有残存的尼罗国人混入了京都,甚至混入了皇室……”

她轻轻打了个冷颤。

“你这样查籍贯,恐怕查不出什么,凶手一定会给自己编一个假的出生地。”

楚明轩接过典册,沉声道:

“我找人查了那个给十一弟下毒的乳母,她宫外的丈夫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欠了一身的债,好几次险些丧命在债主们的手里,最近突然一次性地把账全还清了。

她的小儿子之前一直生着重病没钱医治,如今也请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郎中去瞧——很显然,这个乳母用她的死给她那些走投无路的家人们换来了一大笔钱。”

“除此之外,我的人还查出来,宫宴的前几日,曾见到她出入过曾祖母宫里。”

楚明轩的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典册,“一个乳母,哪有钱搞到蕃木蒿那样珍稀的剧毒,是曾祖母宫里的那个凶手给她的。”

“曾祖母宫里,大大小小的宫人有上百名,但是有财力、有人脉的,也就只有十几个有头有脸的姑姑和大丫鬟——有什么办法能测出她们是否是尼罗国人士么?”

三更天,彩玉的房门被人“吱呀……”一声地打开了,宋姑姑温和沉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太子殿下请。”

彩玉连忙从床上站起行礼。

她是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今天本该是她给太皇太后值夜,谁能想到,傍晚时分她便被关进了自己房中,门还从外面上了锁——据说犯了大错冲撞了太皇太后,要被责罚着禁足闭门思过。

可是彩玉想了又想,着实是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曾祖母说她年纪大了,不喜欢宫里有太多人,得选一些放出去。”楚明轩进来道,“刚好我过来了,就帮她筛一筛人。”

彩玉一惊,面孔霎时间苍白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跪下去,拉住楚明轩的袍角:

“奴婢不愿出宫!奴婢犯了什么错都愿意受罚!只求还能在这宫里做事,奴婢从十岁起就跟着太皇太后了……”

“彩玉姑娘别这样,先起来吧。”楚明轩平静地说,“我知道要给曾祖母留下能把她服侍得舒服的人,所以想了个法子,来决定诸位的去与留——彩玉姑娘跟我来吧。”

彩玉惴惴不安地跟着楚明轩,一路来到了小厨房,她惊讶地发现,还有十几个相熟的嬷嬷、丫鬟站在那里,一个清秀陌生的姑娘站在门口,似乎只等二人的到来。

彩玉看着相熟的宫人们,忍不住十分错愕——宫中即便裁人,难道不该从洒扫粗使的低等宫人开始裁么?怎么一上来反而针对的是和自己一样身份不俗的“半主子”们?

然而不等她思索,那个清秀的姑娘便开了口。

“深夜召集各位来此,是因为各位都犯了些错误,惹怒了咱们的太皇太后娘娘——然而各位侍奉太皇太后多年,也该念着些旧情,所以我和太子殿下来做一回恶人,出个题考考大家,看哪一位才是真正能把太后照料好的人——

通过的人呢,由太子殿下出面为她说情,通不过的人,只怕少不得要被撵出宫去。”

她话音未落,一众宫人的脸色便都变得极为苍白。

“这题也很简单,太皇太后明日请了六皇子来宫里共用早茶,请诸位来备一样点心,要既合太皇太后的口味,又能让六皇子殿下吃得顺心。”如柏一指身后排成一排的篮子,“各类材料都为诸位备好了,请自行选用,诸位做完后,谁最了解太皇太后的口味、谁侍奉得最为上心便一目了然了。”

彩玉直到现在为止都并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沦落到这般田地。然而事已至此,她只得按着如柏的吩咐做。

太皇太后和六皇子都喜欢的点心,她是知道的——左右不过是一味红糖酥饼,做起来略费些工夫,但也不是什么太难做的东西。

她起身去如柏身后的篮子里挑了红糖、玫瑰,又挖了一大勺猪油,回来后支起了锅子,用温水把猪油化开,开始制红糖馅儿。

动手制备的同时她抬眼打量了身边的人——几乎都在和她做一样的事情。

是了,太皇太后喜欢红糖酥饼的事,他们这些老宫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太子殿下用这样的方式测验,能测出来个什么?

如柏和楚明轩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个测试方法毫无区分度,二人一起靠在门边,冷眼打量着忙碌的宫人们。

偶尔二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到现在为止认识时间并不长的人似乎有着天生的默契,只凭一个眼神就足以读懂对方要说的话。

——你说混在这些人中的凶手,此时此刻会在想什么?

——大概认为我们会在她们都做好点心后一个一个验毒吧?

二人各自移开视线,不约而同地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凶手显然不会蠢到在这种明显被试探的局面里依然坚持给六皇子的早茶下毒。

而他们也不会蠢到以为凶手会这么干。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的点心都做好了。

宋姑姑站在一旁,指挥众人将制好的点心一一摆到如柏和楚明轩的面前。

二人看着面前的点心,忍不住俱是一愣——清一色的红糖酥饼。

这和他们的预期不符。

如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酥饼,难道资料有误?

不会,她亲眼在典籍中见到过,尼罗国的人……

“诸位先回去等消息吧。”半晌后,如柏平静地开口,“我们做出决定后自会通知大家。”

宫人们又惶恐地被一一送回了自己房中。屋内只留下如柏和楚明轩,对着一桌的红糖酥饼。

突然之间,如柏抬手伸向了桌子,在楚明轩阻止她之前,取过一个红糖酥饼,一口咬了下去。

“喂!你干什么!”楚明轩猛地一惊,虽然凶手应该不会在其中下毒,但是……万一呢?

如柏面沉似水地把口中的酥饼咽了下去,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这块,又去拿下一盘的。

楚明轩被她这样毫无来由的行动吓着了,赶紧随手从她头上扯下一根银簪,用丝绢擦了擦之后一一探入酥饼之中。

……还好确实都没有毒。

如柏不理他,只是一盘一盘地试下去。

终于,在吃到最后一盘时,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太子殿下。”如柏骤然笑了起来,“查出来了!”

8.亡国之殇

“这一盘酥饼,和别的看上去,虽然外观一样,但味道要远远不如。”如柏指着她最后吃到的那盘酥饼道,“饼皮不起酥,内馅儿也不够顺滑,嚼起来全是沙沙的颗粒感——凶手应该不知道我们真的敢去尝,所以只是把样子做成了和大家一样,就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楚明轩对食物的研究没那么深,所以头一次对如柏的话表示没能理解:“饼皮不酥,内馅儿……这些都代表了什么?”

如柏轻声道:“代表她没放猪油。”

楚明轩刹那间明白了,他看着那盘酥饼,良久,才缓缓地开口。

“这一盘……是宋姑姑做的。”

西域有很多国家,都是典型的宗教之国。

全国的百姓信奉同一个宗教,遵守着很多相同的习俗,不能违背它们,否则就是亵渎神灵,与叛国同罪。

这些习俗包括女子不可剪发、男子不可在妻子出嫁前与她相见……等等等等。

也包括……

不碰与猪相关的一切。

尼罗国百姓不吃猪肉,不用猪毛制品,连说话时都不直接说出“猪”字。

当然也就包括不碰猪油。

如柏在典籍上见过这一条习俗,她知道作为太皇太后的近身侍从们,这些人一定都会去做红糖酥饼,凶手为了不引人注意,也只有跟着众人做同样的点心。

所以在制点心必备的油中,如柏只提供了猪油。

她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这盘没有加油的酥饼面前沉默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消息传遍宫中,皇上亲审宋姑姑。

“你入宫多年,亲眼看着朕的孩子们长大。”皇帝低头看着被侍卫们压在地上的女人,“宋……”

“我不姓宋!”女人高傲地抬起头,“我叫尼丽罗娜,我丈夫是尼罗国镇国将军古拉尔,十五年前,是你亲手杀了他。”

“给明和下毒的乳母,也是受你指使?”

尼丽罗娜冷笑一声算是默认:“只是可惜天命不佑,杀不得仇人之子。”

十五年前,尼罗国战火漫天。

这一战中,尼丽罗娜永远地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年幼的儿子,以及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

痛失一切的她曾经打算自我了断,跟着亲人们共赴黄泉,然而阴差阳错地被人救起。从那时起,她的生命便只剩下一件事——复仇。

她花了很长时间造假了身份,潜入宫中,从一个小小的宫女干起。十多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得到了主子们的信任,成为了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姑姑。

她想让杀了自己丈夫的皇帝死掉……然而她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在此之前,他应该先尝一尝自己最亲的人死去的滋味,尝一尝看着亲生骨肉离自己而去的悲伤……

就像自己当年失去两个儿子时那样。

三天后,顺着宋姑姑这条线进行调查,所有在谋害皇子行动中被她收买、被她利用的人被雷厉风行地查出,甚至揪出了好几名已在各宫身居高位的尼罗国遗孤。

真凶很快被就地正法,其余人论罪处置。

在所有罪犯都已伏法后,皇帝想起了那位破案有功的沈二小姐。

“还没赏赐你妹妹。”上朝结束后,他单独留下了年轻的刑部侍郎,“叫她多来宫里坐坐吧,沈贵妃最近也时常想念她。”

“启禀陛下。”沈承松哭着脸道,“微臣这个妹妹最近玩太疯了,连微臣都见不到她的人。”

被哥哥在背后腹诽的如柏打了个喷嚏,不以为意。

她正忙着在太子府上搜罗东西吃。

一来二去和楚明轩熟悉了一点之后,如柏就毫不见外地经常去府上叨扰。

她不找楚明轩,她找的是楚明轩特意从宫里带出来的大厨。

“王叔王叔,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资深美食家沈如柏小姐只扫了一下厨房桌上的原材料就立刻明白了,立刻欢呼雀跃,“你又腌酒糟鸭掌了是不是?”

胖乎乎的王厨师长很为难地擦了一把汗。

“抱歉啊,沈姑娘,本来给你留了一份的,但是太子殿下那边来了客人,要东西下酒……”王厨师长向如柏展示了空空如也的锅。

如柏愣了片刻,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途经楚明轩的书房,如柏都觉得依稀能闻到王厨师长独门秘制的鸭掌在飘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但那有什么办法,太子殿下估计正在和客人商讨什么军国大事,哪里是她能随便进去打扰的。

但是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如柏忍不住探头探脑地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了一眼。

她当即愣住了。

楚明轩穿着一身宽松的松绿色长袍,头发被一枚玉冠松松地束在头顶,看上去像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相比之下,他对面的那人倒是显得更给人以压迫感。

那男子一身黑色劲装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被肩膀和胸膛撑得颇有气势。

他一头黑发全被一根发带简单地束在头顶,束不上去的几丝碎发垂在额前,眼角带着名刀般锋利的弧度,使他整个人透出一种锐不可当的英气。

然而如柏丝毫没被黑衣人的气场震慑住,仅仅愣了一瞬,她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小孟?”

黑衣公子偏过头来,他其实很年轻,脸上还有少年的轮廓,看清如柏的那一刻,虽然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冰冷的黑眸少见地立刻生动活泼了一点:“沈胖?”

如柏兴奋起来,连滚带爬地就从窗台上翻了进去,直接朝黑衣公子冲了过去,黑衣公子以为如柏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不想拂了小姑娘的面子,他非常配合地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准备迎接自己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然而如柏视而不见地跟他擦肩而过,一把端起了他身边的酒糟鸭掌。

黑衣公子:“……”

“小孟啊……”如柏一边啃鸭掌一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学然是我的朋友。”楚明轩非常警惕地打量着二人,“你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朋友关系!”如柏完全没注意到太子殿下的异样,非常不屑地转头问小孟,“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大冰块交朋友?”

楚明轩:“……”

如柏和孟学然算是老相识了。

青州沈家和徽城孟家算是世交,他俩五、六岁的时候就经常一起玩。孟学然发育得晚,小时候又极瘦,硬生生地在一派富贵生平中长成了一个小乞丐的样子。

而如柏恰恰和他相反,由于过于能吃,如柏那个时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胖墩儿。

因此别人家青梅竹马的故事在他们俩身上根本就没有可能发生,即便是打枣子这样的活动,也是如柏在下面做支柱,孟学然站在她的肩膀上拿着竹竿够。

然而正是小时候小鸡仔一样的孟小朋友,在长大后瞬间变了画风,长成了横扫江湖、武榜第一的孟捕头。

说起来也很奇怪——徽城孟家的男子大多以文静风雅著称,长久以来,人们提到“孟家公子”,想到的几乎都是喜着白衣、擅诗词歌赋的文人形象。

直到出了个孟家四公子——孟学然。

成年后的孟四公子成功摆脱了童年时的阴影,成长得高挑而挺拔,加上天生一对斜飞入鬓的浓烈剑眉,目若寒星,不苟言笑。

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生长在孟家的风雅家庭文化里,他非常坚定而不受影响地长成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工作狂。

曾经有邻家的姑娘因为他的俊美爱慕他,非常诗情画意地向他介绍自己:“我叫阿萱,‘北堂有萱兮’的‘萱’。”

“哦,我知道萱草。”孟四公子点头,“我老家那块叫它‘黄花菜’,炒肉炒鸡蛋都很不错。”

好在孟学然文化上的缺失可以由他的武力值来补足,在他刚刚及冠的那年,他就成了京城第一少年名捕,和已经成为了“京城第一神探”的童年好友沈二胖小姐进行过多次愉快的合作。

现在他已经官至大理寺少卿,与曾经刑部的沈承松一样,被看作是京城里最前途无量的官宦子弟。

“你们在聊什么?”如柏问。

楚明轩莫名其妙地对她和孟学然的熟络有点儿介意,此刻就不太想让她继续在房间里呆下去,于是简明扼要地对她说:“男人间对话,你……”

“啧啧啧……”如柏皱眉做出了个非常嫌弃的表情,“什么男人间对话,你们还不就是讨论哪家的小姐肤白貌美,哪家的小姐腰细腿长?”

她抱着装酒糟鸭掌的碟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竭力掩饰住自己脸上的兴致勃勃:“我也要听。”

楚明轩:“……”

孟学然:“……”

楚明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如柏和普通人一样只长了一张嘴,但是可以一边讽刺自己一边继续疯狂地往嘴里塞吃的,两边都不耽误。

而且这姑娘在和自己稍微混熟了一点之后,立刻把最后一点大家闺秀的风度利利索索地扔掉了,只要有空闲她就跑到太子府来吃自己最好的那几个厨子做的点心,蹭一壶宫里赐下来的雨前龙井喝,然后吃饱喝足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一副泼皮无赖的作风。

不过对于见惯了温文尔雅大家闺秀的太子爷来说……这真的还蛮有趣的。

其实楚明轩对如柏说这是“男人间对话”并不算敷衍,而如柏猜“哪家小姐胸大腿长”也并不算完全蒙错了方向。

在楚明轩还犹豫着告不告诉如柏时,孟学然已经抢先一步,耿直地说了出来:“太子爷在约我去杏花阁。”

他完全不交代前情后果地来这么一句,楚明轩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瞬时变得更寒冷了。

杏花阁……那可是京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

“其实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琴师,我找他……”他尝试着向如柏解释。

“那只是你的朋友……”孟学然打断他,强调道,“我可没有姓柳的那样的朋友。”

楚明轩只觉得自己的表情更冷了……

就在他打量着如柏的神色,打算进一步解释点什么的时候,只见如柏吃完了最后一个酒糟鸭掌,擦完手后高高兴兴地拍了拍孟学然的肩膀:

“那太子殿下去看朋友吧。听说杏花阁里有一堆漂亮的姐姐……我就陪小孟去看漂亮姑娘好了!”

楚明轩:“……”

楚明轩二十年专注维持自己作为太子的高贵冷艳形象,即使心里对如柏十分感兴趣,面上也绝对不露出一丝一毫来,依然是一张冰雕的面孔。

他就这样顶着自己散发着阵阵寒气的面孔,和如柏、孟学然一起来到了杏花阁。

9.柳七公子

杏花阁地处京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由数个小楼连成一片,其中还有不少单独的小院和屋舍。

这里作为全京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汇集了众多容貌极美、才艺极佳的歌舞姬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热闹鼎沸。

无论是作为当朝太子的楚明轩,还是作为大理寺少卿的孟学然,来这种青楼楚馆都不是什么影响好的事情,故而两人十分低调,只想尽可能地少引起人注意。

然而人想低调,脸却没法跟着低调,楚少和孟少都天生一副鹤立鸡群的好相貌,反正他俩刚往楼里一迈,楼里姑娘们的眼风就像不要钱一样地狂甩了过来。

楚明轩和孟学然总不能把脸也挡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位在如云的水袖香风里忍不住感到了一丝快要窒息的尴尬。

就在二位爷都有点儿手足无措时,一旁女扮男装的如柏倒是十分放得开。

她穿了身书童的衣服,看着像是两位公子的手下,此刻目睹了二位的窘迫,她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周遭的美丽姑娘们,一边顺带着拱拱手给楚明轩和孟学然解了个围。

“姑娘们的美意心领了。”如柏非常抱歉地说,“可我家二位爷是来看男人的。”

围着楚明轩和孟学然的女孩们一起沉默了片刻,然后“呼啦”一声,一起做鸟兽散了。

楚明轩:“……”

孟学然:“……”

几乎就像捧如柏的场一样,她最后这句“看男人”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一声弦音就在大厅中响了起来。

大厅中央舞台的珠帘一掀而起,白衣的公子垂首拨动琴弦,发出一串清泉落山间般的声响。

那男人眉眼生得极好,与楚明轩的清冷和孟学然的英武不同,他眉色如雾,双眸如流水,仿佛占尽了这一世的写意风流。

然而他的唇色又极苍白,双颊消瘦。白衣之下依稀可见形销骨立的身型,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极其奇特的弱质病骨美。

就着他的琴声,有青衣的舞姬缓缓起舞,旁边一个红衣少女执了牙板曼声高歌: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全场的人都沉醉其中,只有两位黑着脸。

一位是孟学然,他看着被一群女人包围着的柳七复,面色不豫:“伤风败俗,有碍观瞻……太子爷你怎么交了这么个朋友?”

另一位则是楚明轩,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对柳七复捧着脸满眼放光的沈如柏,面色不豫:

“伤风败俗,有碍观瞻……沈小姐你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么?”

一曲终了,满座喝彩。

柳七复站起来微微欠身向客人们致意,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楚明轩等人的方向一瞟,随即便转身离去。

很快就有小厮跑回来殷勤说道:“柳公子说他那恰有上好的武夷岩茶,他又练了几首新曲子,诸位若得空,可以去他那里坐坐。”

“不得空。”孟学然面无表情地回答后,转身对如柏说,“你该看的漂亮姑娘都看完了吧?那就让太……楚公子自己去吧,我们回去。”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急着近距离瞻仰柳七公子美颜的如柏揪着领子一把拎了起来。

“得空得空。”僭越主子的小书童兴高采烈地说,“麻烦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吧!”

孟学然:“……”

楚明轩:“……”

柳七复在杏花阁的诸楼中,自己单有一个小院,不见如何豪华,倒是清新雅致,很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小厮引着三人到院门后,表示自己并不方便进去,只让客人们自行进屋。

柳七复在内室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弦,和刚才给舞姬伴奏时弹奏的高山流水般的曲子不同,此刻从他手中弹出的琴音十分干涩。

如柏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两年琴,那时候的老师告诉她说,琴中高手以流畅动人,琴中国手却以枯涩动人,由流畅到枯涩,是大部分弹琴之人一生都达不到的境界。

而此刻琴音枯涩,枯中有韵,涩中有神,饶是如柏这种对音律并不十分精通的人也忍不住屏息细听。

良久,最后一根琴弦被拨动。

柳七复的手停了下来,却似乎仍有无尽的余音在这个狭小的室内一直萦绕着,使这个平凡的茶室变得宛如仙境一般。

仙境中,只听得孟四公子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楚明轩:“……”

沈如柏:“……”

身着白衣的清瘦琴师从琴后站起来,无奈地揉揉眉心:“敢问太子殿下,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给驴弹琴?”

孟学然挑挑他那双霸气的浓眉:“如果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驴也不想来听你锯木头。”

反正自从楚明轩认识孟学然和柳七复开始,他就从未见过见面不吵的两个人,故而现在在这种氛围中十分气定神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由扮作书童的如柏接过,把它传给柳七复:“我看太医院新到的几支老山参不错,就带给你了。”

柳七复接过纸包,如柏发现这个琴师虽然脸色是一种略带病容的苍白,但气质上俨然如高楼闻笛的大家公子。

他将纸包放好,低低咳了一声,薄唇牵出一丝笑意:“老是叫太子殿下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七复心里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他口吻满是调笑,显然和楚明轩是极为熟稔的。

孟学然在旁边板着脸:“你少喝一口酒,比灌十盅参汤都有用。”

楚明轩挥了挥手,试图驱散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他指指如柏,对柳七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承松的妹妹。”

“‘沈家有女使海枯’。”柳七复一笑,“久仰了。如柏小姐破案能力之强,足以衬托得官府在职查案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官府查案机构在职人员、大理寺少卿孟学然:“……”

苍天大地,他实在是吵不过这个暗箭放得嗖嗖的家伙了。动手打一架可以么?

好在有楚明轩,太子殿下及时地把柳七复拉离了现场,二人一同进入内室,只留下如柏和孟学然继续在外室喝茶。

柳七复在内室中坐定,轻声问对面的楚明轩:“还是记不清那些事情么?”

楚明轩微微地摇头。

“你这种情况很稀少,我那些偏方不见得有用。”

柳七复微微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是你母亲的事……影响了你,我师父曾经跟我说,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其实都是会保护自己的,所以人在承受某些不能承受的痛苦后,丧失一些回忆的情况是时常有的……”

楚明轩道:“你还有办法么?”

“只能说是尽力尝试,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以琢磨预测,外用的药物往往难以起效……”

就在楚明轩和柳七复在内室之中交谈时,如柏正在外室一边喝茶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柳七复的房间表面一看似乎十分普通,仔细观察却会发现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靠墙的地方有一面药柜,一个一个地贴着标签。如柏一个标签一个标签地默默读过去,转头问孟学然:“柳公子是有哮喘病么?”

“是。”孟学然点个头,“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朋友,是太医院之首南宫太医的孙女,叫南宫晴。”如柏耸耸肩,“我跟着她认过好多味草药,这一味椒目我是知道的,民间偏方里常用它来治疗哮喘之症。”

除了药柜外,墙角还立了一面书架。

书架上摆了一溜的木头娃娃,一个个关节灵巧眼神生动。

如柏怀着好奇心凑上前去,哪知道其中一个娃娃突然发出了声音,吓了如柏一跳。

那是个歌舞伎模样的偶人,身上披了一件做得很精致的纱衣,乌云一样的头发上还插了根小小的珠钗,此刻一边唱一边舞动,硬是将木头制的身体舞出了一种柔软曼妙来,她唱的是之前楼下歌女唱的那首曲子: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如柏愣神的工夫,孟学然已经在后面出声提醒。

“那个偶人叫‘警钟’,有人离它三米以内就会发出这样的警报。”孟学然板着脸说,“拿这首歌来当警报……姓柳的脸皮真厚。”

“柳公子为什么在自己房间里摆这么一个警钟?”如柏不解。

“这个偶人是他用来警示客人的,怕他们趁自己没注意乱动那些偶人。”孟学然抬抬下巴点点剩下的木偶,“这里面有很多都是有攻击作用的,客人动它们的话可能会被误伤,所以设了这么个警钟摆在这儿,客人们听到警报,就知道不能离得更近了,再近会有危险。”

“这么厉害!”如柏啧啧称奇,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冲孟学然瞪大了眼睛,“这些不会都是柳公子自己做的吧?”

孟学然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捂住了耳朵,拒绝听如柏接下来要发出的那一串惊叹声。

如柏大惊小怪地赞叹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柳公子怎么还有做这种高危小木偶的爱好?”

“因为他太弱。”孟四公子简明扼要地下了结论,“既不能打也不能跑,就只好投机取巧。”

如柏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一个琴师,干嘛需要能打能跑?”

孟学然作为一个英俊潇洒武艺超群的青年才俊,从小到大几乎没遇到能和自己媲美的对手,故而对和自己的同龄人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全京城能被他看得上眼的青年男子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都是能文能武的杰出人物。

像柳七复这样一身是病,除了弹弹琴、做做手工外就没什么别的特长的货色,是直接被他划为老弱病残那一类的。

偏偏这个老弱病残还特别地招人讨厌,嘲讽起孟学然那是一套又一套从来没重过样儿。

偏偏由于楚明轩的原因,这两个冤家还老迫不得已地凑到一起去……所以他俩平时一见就互相诋毁,孟学然指责柳七复“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枉为男人”,柳七复申斥孟学然“徒有肌肉却无智慧犹如动物”……

还没等孟学然回应如柏,柳七复的声音就清凌凌地在室内响了起来:“因为世道莫测,活于其间,为了不沦为鱼肉,总得有些保命的倚仗才是。”

他和楚明轩已经结束了密谈,一前一后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柳公子做的东西都很精巧可爱。”如柏由衷地赞叹。

“沈姑娘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个走,就当柳某初次见面的赠礼了。”柳七复下意识地用翩翩风度回答完后,一转头就看到了楚明轩复杂的眼神。

七窍玲珑心的柳七复刹那间就读懂了什么,趁着如柏兴高采烈地看着他做的那些木偶,压低声音问楚明轩:“你的人?”

楚明轩不置可否,良久只是用分外冰冷的声音低声说:“七复……风流太过的话,不利于你休养身体的。”

“明白了。”柳七复痛心疾首地说,他随即转身对如柏露出了一个风度极佳的微笑,“沈姑娘不知道选哪个的话,左数第七个就很不错。”

“真的吗?谢谢柳公子!”如柏兴高采烈地捧了起来。

楚明轩要找柳七复商量的事已经说完,三人便不再在此久留。出了院子后,如柏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里的木偶,它穿了淡粉色的纱衣,衣上还绣了数只喜鹊。

“其实这个木偶有个特别文艺的名字……”孟学然的声音幽幽地在一旁响起。

叫什么?鹊桥相会?银汉迢迢暗度?天啊!这简直就是定情信物,柳……

下一秒,被她攥在手里的木偶自头顶弹出了一个机关,只听“啪叽”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受到了挤压,接着一股西红柿汁非常爽利地呲了出来,十分不客气地喷了如柏一头一脸。

“……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孟学然在一边幽幽地把话说完。

一头一脸都是鲜红色的、正在缓缓往下流淌的西红柿汁的如柏:“……”

这个姓柳的!

楚明轩在一旁露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

不过其实太子殿下大不必如此警惕,如柏只是单纯地花痴一下柳公子的玉树临风,却绝对不敢对其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深深地怀疑形销骨立的柳七复体重比自己还轻,在他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冰山面孔的太子爷好不容易露出点儿笑容,还没能顺顺当当地笑完,笑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不远处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响了起来:“哟,真是巧,想不到会在这见到太子殿下!”

楚明轩眉头一皱,见四处无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才堪堪回身点了个头:“佟公公。”

头发花白的佟公公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端着一张肥白的笑脸,他左手扶着一个十七八岁、面容俊秀的少年郎,此刻在这孩子的背上推了一把:“这是我干儿子小顺——小顺,还不给太子殿下请安?”

楚明轩伸手捞起了就要手足无措跪下去的小顺,看这孩子模样虽好,但身上带着一股瑟瑟缩缩的劲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佟公公一脸媚笑,对楚明轩道:“放心,太子殿下来杏花阁的事儿,咱家绝对不跟第二个人提起。”

楚明轩:“……”

这老太监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东宫,此刻逮着个机会,一心一意地想孝敬讨好一下这位当朝太子爷,奈何微服来这里寻欢作乐,身上也并没带什么能让太子看得上眼的古玩字画一类。

他思忖片刻,灵感一闪,立刻取下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平时没有机会孝敬殿下,今儿个……”

楚明轩无意收他的东西,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他还是愣了一下。

那玉确实是好玉,靛青里透着一抹赭红,不过最难得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匠人别出心裁,恰恰把那一小点赭红雕成了一朵极微小的蔷薇,这样整块玉佩的形貌便成了一截半青不朽的枯木上乍然开出了一朵极绚烂的花。

可以想见,那玉工无论心思还是手艺,都可称得上是世间少有。

“太子爷看看,可难得吧?”佟公公有些洋洋得意,“奴才晓得太子爷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未必看得上这些小玩意儿——不过这个玉佩虽然说不上金贵,但妙就妙在绝无仅有,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再雕出第二块来……”

东西是好东西,但是楚明轩并不想收这个老太监的礼,他三言两语地拒绝了之后,招呼上如柏和孟学然就走。

“怎么着?”如柏有点纳闷地察言观色,“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老公公?”

“见风使舵的东西。”楚明轩言简意赅地说,“遇上高官子弟便恨不得金库银库都奉上,一旦人家失了势又恨不得赶紧跟着踩上一只脚……难道我还要很喜欢他么?”

如柏愣了一下,看着楚明轩在阳光下冰雕一般的侧脸,心中蓦地一动。

她之前一直觉得楚明轩虽然冷冰冰很不近人情,但和她想象中的太子很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

楚明轩生在人间极贵的皇家,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而他似乎离普通的百姓并不遥远,他能从自己的尊荣富贵中抽离出来,去用百姓的视角看待问题,体会普通百姓的喜乐烦忧。

就像佟公公这样对他从来只有谄媚讨好的人,他也会出于对那些被佟公公欺压过的人生出的同情而讨厌他。

如柏看着头顶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在心里默默地想——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啊!”

对太子殿下的好印象还没树立几天,就又悲剧了。

大概半个月后,作为神探的如柏智商上了线,莫名其妙地在和孟学然的交谈里推断出了柳七复给自己那么个整蛊玩偶,似乎是太子殿下授意的结果,当即火冒三丈,直接勇闯太子府。

“阴险!无耻!卑鄙!”敢作敢为的沈如柏小姐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东宫辱骂太子,辱骂完不说,还赤手空拳地带着自己那张很馋的嘴和很大的胃洗劫了太子府上的厨房。

楚明轩向来不和妇孺计较,此刻也由得如柏去。

就在找了由头吃饱喝足的如柏慢悠悠地转回来,打算敷衍了事地找点说辞和楚明轩重归于好的时候,另一个客人到了。

“小孟,你来晚了!”如柏看着匆匆闯进来的孟学然道,“吃的都被我……”

在大热天里跑出了一头汗的孟学然摆摆手,微微喘了一口气后,低声道:“佟公公死了,案子到了大理寺这儿,上面交代我立刻查出凶手。”

10.太监之死

此言一出,如柏只觉得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冻在了胃里,沉甸甸地上不去也下不来。

“佟公公……我们不是不久前才在杏花阁见过他么?”

如柏和这个老太监只有一面之缘,且又隐隐知道他不是什么善类,故而听到他的死讯倒是并不怎么悲伤沉痛,只是凶杀案终究是令人不太愉快的消息。

她的眉头忍不住锁了起来,“怎么回事?”

“就是昨夜的事。”孟学然道:

“佟公公昨天晚上中毒死在家中的床上,今天凌晨的时候才被发现,尸体已经凉了。

他府上的人立刻报了官,佟来福说到底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谋害,影响很是不好,所以案子直接被转到了大理寺,上面的指示是越快破案越好。

我虽然身为大理寺少卿,但是是捕头出身,抓犯人做得熟悉,推理上和小沈比……”

没待他说完,如柏就站了起来:“走,去佟公公府上看看。”

走出两步,她回头看着原地抱臂而立的楚明轩,轻轻一笑:“太子爷,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佟公公的府邸在城外,孟学然带了两个手下,楚明轩只带了随身服侍的小全子,如柏带了她自己……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老头家里也太富了……”如柏刚踏进佟公公的府邸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这比你的太子府还要豪华吧?你们宫里给太监的饷银这么多的吗?”

楚明轩面沉似水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布置,一挥手叫来了跟在身后的小全子。

“叫人彻查佟来福府上的账目。”他冷冷道,“我看这老东西猫腻玩大发了。”

佟来福虽然是个太监,但是这显然没有耽误他寻欢作乐的兴致,府上貌美的侍女和英俊的小厮一抓一大把,领头的是那天在杏花阁见过的干儿子小顺。

“昨晚都是谁服侍在佟公公身边?”孟学然直接把佟府的大堂当成了审讯之地,叫那些下人们一字排开,“昨天晚上……哦不,从昨天中午起,一直到今天凌晨,所有见过佟公公的人都留下,其余的先出去等着,但是在我们破案之前,一概不许离开佟府。”

一些粗使的下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然而留下的人们依然是乌泱泱的一大群,足有二十来个。

孟学然扫了一眼,只感到头都大了三圈。

这也太多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抬抬下巴指指小顺,“你来说。”

“回孟大人的话……”小顺仍然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不过他经了佟公公的调教,礼数倒是很周全的,“我干爹喜欢热闹,平时屋里伺候的人都很多,光是伺候晚饭的便有七、八个人。”

孟学然一扫留下的二十多个人里,有一多半都是年轻貌美的丫鬟们,当下就有了数,心里骂了一句这个老太监。孟学然招来两个手下:“先把这些人看住,我们去看看尸体。”

老太监的尸体停在自家的后院里,仵作们早在清晨就得了消息匆忙赶来,此刻已经验得七七八八。

孟学然自顾自地走进小院里,左右四顾,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了。

莫名其妙的孟大人回头望去,只看见剩下的两个冤家正在院门口打架。

原来是如柏认为太子爷是千金之子,身份万分金贵,应该得到保护,不能去干看尸体这样吓人的工作,于是在门口一把拦住了他。

而楚明轩认为沈姑娘作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是温室里的花朵,理应得到保护,不能去干看尸体这样吓人的工作,于是也在门口一把拦住了她。

楚明轩非常无奈地跟如柏解释:“我平过叛、出过征,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还怕这一点么?你一个女孩子,天天也就是招招猫逗逗狗的,看到个死老鼠都能吓哭,哪能看尸体这样的东西?”

如柏:“……”

楚明轩描述的是她么?怎么感觉描述的是南宫晴?

于是她只好也同样无奈地提醒太子殿下,自己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世家小姐。

“我天天跟着刑部的人混,和京城里的四大名捕是八拜之交,验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如柏想了想,觉得这个比方有点恶心,只好一时语塞地挥挥手,“反正就那个意思,谢谢你,我不怕。”

楚明轩只好面无表情地和她一起走进了小院,感觉这个姑娘的心啊、肺啊、肝啊、肾啊什么的应该都很小,不大的腹腔里就两样东西特别大——一样是胃,一样是胆。

佟公公的尸体是个标准的中毒而死之人的模样,嘴唇乌黑,面色青白,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早有仵作殷勤地站在一旁,向三位汇报。

“死者的死因是砒霜中毒。”仵作说,“他的房间太过湿热,因此死亡时间不是很好确定,不过大概可以判断出来是在傍晚到昨夜的上半夜。

除此之外,死者的身上没有其余的伤痕,砒霜是通过口服进入体内的。他衣服完好服帖,没有搏斗的迹象,服毒应该是自愿或不知情的状态,并非有人强迫灌毒。”

孟学然一点头:“还有别的线索么?”

“回孟大人的话,暂时没有了。”

“这几乎没什么明确的线索啊。”孟学然揉揉他那总是微微锁着的眉心,“尸体上的信息太少了,还是得从嫌疑人身上找。”

他一想到候在大堂里的那二十来号人,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头痛。

“嫌疑人虽多,不过也有主次之分。”如柏一边往大堂的方向走,一边缓缓开口,“正常的下人不会好端端地去杀主子,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大堂里的二十多个人由于死了主子,自己又沦为嫌疑人,此刻哭的哭,叹气的叹气,议论的议论。

官府的人虽然厉声让他们安静下来,不过这里面一多半是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被吓就哭得更厉害了,让官府的人也是束手无策。

“都先安静一下。”楚明轩走到最中心的位子坐下,如柏和孟学然一左一右坐到了他身边的位子上,“诸位不必惊慌,凶手我们一定会抓住,无辜的人,我们也必不会牵连。”

他天生带着王者风范,一出场就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后,在场的人们就全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楚明轩一偏头,示意孟学然——你负责的案子,你来审。

孟学然的指关节敲了一下桌子,开了口:

“昨天服侍佟公公最多的人是谁?”

一个丫鬟怯生生地站了出来:“是奴婢。”

这是个身段容貌都格外出挑的丫鬟,细腰丰臀,皮肤洁白细腻得近乎羊脂,即使在众多貌美的侍女中也是格外出挑。

她手上戴了成色甚好的翡翠镯子,耳朵上一边一个坠了两个小金铃铛,罗裙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可以想见,佟太监对她的宠爱恐怕也是这府中的头一份儿了。

孟学然的手下凑过来,低声说:“我们问了,府里的下人说,这个女子原是宫里的一个宫女,因为得罪了掌权的姑姑,一直被放在洗衣房受折磨,结果有一次凑巧被佟公公瞧见了。佟公公被她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就找了个皇上心情特别好的时候,编了一大篇的话哭自己可怜,愣是让皇上随口赏了这个宫女给他做对食——最后还花言巧语地让皇上把这个宫女放出宫来了。

府上的人都说,这个宫女似乎并不怎么愿意给太监当老婆……但迫于无奈,也只好暂时待在佟府,她不愿意担着任何名分,对外只说是个贴身侍女,但实则也算大半个主子了。”

孟学然小幅度地一点头,问底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小声道:“蕊心。”

“蕊心。”孟学然点了点头,“我听他们说,发现佟来福尸体的也是你。”

“是……”应该是又回忆起了那骇人的一幕,蕊心抽噎起来,“按说主子后半夜都会起夜的,但是昨天却一直没招呼人,他年纪大了,我怕出什么意外,就打算叫小顺去……这事儿平时也都是小顺伺候。只是那天腾子喝醉了,一直缠着小顺耍酒疯,他走不开,我就打算替他去看看……谁知道,我进门就看到主子眼睛大睁着,口鼻里都往外淌血,那样子……”

她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孟学然不怕歹徒暴匪,但是就怕女人哭哭啼啼,见此简直是一个头变成了三个大,赶紧挥挥手打断了蕊心接下来要对尸体的具体描写,忙不迭地换了一个人问:“之后呢?”

小顺连忙替她答了:“当时腾子——哦,就是这个,是负责给我干爹守门的一个小厮,昨晚犯浑喝醉了,耍了半宿的酒疯,还把干爹的卧房当他自己的屋子,非要往里闯。我和其余几个兄弟怕惊扰了干爹,都在院子里拦着他,结果就听到蕊心一声尖叫——连腾子都被那一声吓得酒醒了一半,我们几个当值的兄弟还以为是遭了贼人,拿着家伙冲进去,就看到干爹……身体都硬了。我们吓坏了,忙不迭地就赶紧报官,之后的事情,大人就都知道了。”

孟学然点点头,把目光再次转向蕊心:“你把昨天晚上所有你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都复述一遍。”

蕊心战战兢兢,哽咽了好几次,才缓缓控制住了情绪,勉强算是平静地展开了叙述。

“我家主子昨天早上去了宫里当差,傍晚时分才回到府里,他这些天心情不算好,但也和往日一样用了晚膳。之后有内务府的李公公来做客,他和李公公下了两局棋,送了客后就洗漱睡下了。”

孟学然默不作声地听完这个平淡得一塌糊涂的叙述,问:“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你们这……二十多个下人都在哪儿?”

“我家主子惯常是留很多丫鬟在屋内服侍的。”蕊心小心翼翼地一指那十来个大姑娘,“这些妹妹里有些由我领着在屋内伺候,有些在门口等着,去厨房跑腿端个点心什么的,其余的小厮大部分都在门口候着。主子和李公公下棋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他睡时不喜欢有人在房内,我们就都在外室候着,只是一门之隔,有吩咐的话可以随叫随到。”

“他整个一晚上,都吃过什么东西?是谁做的?”

“用了晚膳……是小厨房的厨子做的。”蕊心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个丫鬟哭了起来。

“大人!”那个半大的小丫头一边哭一边喊,“晚膳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和小厨房无关啊!每一道菜都是用银针验过的,都没有下过毒!”

“……这个小丫鬟好像是厨房里掌勺大厨的闺女。”孟学然的手下凑近他的耳畔道,“自从知道佟公公是中毒死的之后就害怕牵连到她爹身上,刚刚一直在跟我们嚎。”

“知道了。”孟学然心很累地一挥手,“除了晚膳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还有……李公公来做客的时候,带了几样宫里赐的点心。”

“哦?”孟学然精神一振,然而他作为一个外臣,又是个武榜第一、一心只对武林高手感兴趣的外臣,对宫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们着实是不太关注,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个李公公是哪号人物。

“内务府的李公公。”蕊心小声提醒,“他和我家主子颇有私交,府邸离这里也不远,故而常来做客。”

孟学然对属下挥挥手:“去李府说一声,叫李公公受累,把他昨天在这里具体干了什么都交代一下,还有平时和佟来福是怎么建立的交情……都说出来,配合一下调查。”

孟学然和蕊心一问一答的时候,如柏只是冷眼观察着底下的人群。

这二十多个人里,除了那十来个年轻姑娘外,剩下的男人们都清一色高大健壮,如柏看了看离她最近的那一个的虎口——隐隐地可以看到突出的硬茧。

这根本就不是寻常的小厮。

孟学然仍然在审蕊心:“李公公带来的点心还有剩下的么?有没有验毒?”

“李公公是我家主子的朋友,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试毒。”蕊心轻声道,“但是我家主子也……耍了个小小的滑头,他吃每一块点心前,都先赏我吃一口,算是让我为他试了毒。”

“所以点心也没有问题?”孟学然感觉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所有的食物都有确切的证据被证明是没有毒的,人偏偏被毒死了,这是有鬼么?”

他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蕊心和小顺听到他说的“有鬼”二字后,本来就很苍白的脸立刻又白了一个度,看起来简直没有人色,大有当场演一出“大变活鬼”的架势。

如柏注意到了他们的脸色变化,挑挑眉稍,没有说话。

“其实,主子还进食过一样东西!”之前那个给她在后厨当差的爹鸣冤的小姑娘冷不丁地喊了出来。

11.死亡威胁信

众人俱是一惊,数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主子临睡前喝过一碗安神药!”

小丫鬟大声说:“当时大家都已经去外间准备当差了,我有个头花寻不着了,就想去里间找找,又怕惊扰了主子,就在门口悄悄探了个头——我看到刘大夫端了一碗药给主子!一边看着主子喝一边说什么‘这个方子的安神效果特别好!’”

“大人!那碗药很可能是没有验过毒的!”

孟学然一惊:“刘大夫是什么人?”

小顺上前一步道:“刘大夫本是个行走江湖的郎中,但是医术十分过硬,干爹之前身体有些毛病,都在他手下治好了,故而干爹十分欣赏他,留他在府里一住就是两年。刘大夫虽然也服侍干爹,但仍然算是个客人,因此并没随着这些下人过来。”

孟学然一皱眉:“算不算下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立刻叫他来!”

刘大夫住在佟府的客房里,应该也料到了自己很快就会被问讯道,故而孟学然的指令没下达多久,他就匆匆赶来了。

“佟公公死前,是否喝了你的药?”

刘大夫一躬身:“回孟大人的话,是佟公公吩咐在下给他熬了安神药,在他睡前送去——在下熬的药绝无问题啊!”

“你撒谎!”小丫头尖叫起来:

“我服侍主子快一年了,他睡眠一向很好,怎么会需要喝什么安神的汤药?何况你送个药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当时只是告诉我们是寻常的请脉——难道这药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需要你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药箱里带进去?”

她这么一喊,剩下几个也在当晚见到了刘大夫的丫鬟被带着纷纷怀疑了起来,数道刀子般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刘大夫身上。

孟学然、如柏和楚明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不以为然。

这个小丫头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刘大夫凭空端出一碗药,人精一样的佟来福凭什么说喝就喝?

刘大夫在这一点上应该没有撒谎,那碗所谓的安神药应该确实是佟来福让他熬的。

“验过毒么?”

刘大夫冷汗直冒:“那碗药是在下亲手所煎,佟公公一直信任在下,但是为防万一,也一样是验了毒的,只是除了在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作证了……但是,在下以性命担保,那碗药真的没有问题啊!”

他话音没落,底下的丫鬟们就炸开锅般地议论了起来。

“撒谎,一定是撒谎,主子哪里需要喝什么安神药?”

“就是,一定是这个狼心狗肺的野郎中毒死了主子……”

“行了。”楚明轩挥挥手,他音量不大,然而只要他一开口,屋子里就会立马安静下来。

他注意到,在所有下人都恨不得扒了刘大夫的皮时,小顺和蕊心却脸色惨白地站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

“都先押下去吧,隔到不同的房间里头,分开审。”楚明轩简短地交代完,“佟顺和蕊心先留在这儿。”

他看了一眼如柏,低声道:“有什么想法么?”

如柏耸耸肩:“叫人去验那个盛过中药的碗吧,看看能验出来什么。不过我的直觉是……很可能验出来会是没问题的。”

“要是那碗中药也没问题,那这事也太见鬼了。”孟学然看了一眼等在底下的那两个“活鬼”,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不让他们听到:

“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太正常了,感觉就是佟来福正常地过了一天,然后‘啪’——突然就在睡觉的时候中了不知道从哪来的邪毒,当场断气了。”

“我觉得可能是你‘啪’地中了不知道从哪来的邪毒,当场脑子坏掉了。”

如柏非常冷酷无情地嘲讽了一下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你难道没有发现,佟公公死前发生的这一切,就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么?”

孟学然愣住了。

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二人在眼神中飞快地交换了意见,迅速达成了一致。

楚明轩笑了一声:“学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作为孟家四公子、大理寺少卿,也是这京城少有的显贵之一了——我请问你,你吃饭的时候,一道菜一道菜地用银针试毒么?”

“不啊。”孟学然茫然地说,“那不是皇家防刺客才有的规矩吗?我干嘛平白无故给自己添那么多的麻烦。”

如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孟学然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

“对,正常情况下,你会每道菜都试毒么?连相交多年的朋友带来的糕点,都让身边的人先吃一口来测验有没有毒。”

楚明轩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留没留心看过刚才那些小厮的手,他们虎口粗糙,显然是握惯了刀的……那根本不是寻常小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都是便衣的侍卫。”

“佟来福在这一天里对每一个入口的东西都小心谨慎,一直让十来个有身手的侍卫守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好像……”

“就好像,他知道会有人来杀自己一样。”如柏接过话来,轻轻地说道。

她转向一直守在底下的两人,低声道:“我希望你们把你们知道的,通通都说出来。”

小顺和蕊心对视一眼,良久,小顺咬咬嘴唇:“……奴才们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楚明轩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地开口:“你想清楚了再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总像含着一口清冷的碎冰,小顺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破案起到巨大的作用。”孟学然打量了一下小顺身上明显料子不便宜的衣服:

“你干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前应该对你都还算不错吧?你不想给他报仇吗?”

小顺犹豫着,他脸色惨白,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良久,他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小声道:“还请太子殿下和孟大人稍等片刻。”

他拿出一大串钥匙转身去了佟来福的寝室,片刻后,拿着一叠信走了出来。

“大概从出事的十天前开始,我干爹就开始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孟学然一沉吟:“也就是我们上次在杏花阁见过后的不久?”

“回孟大人的话,是。”小顺道,“这信……孟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很是……很是可怕,我干爹这十来天一直担惊受怕,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信一共有七封,孟学然展开信纸,如柏和楚明轩凑上来看,忍不住俱是一惊。

那信是标准的死亡威胁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疑是凶手怕字迹被认出而用左手写的。

信中直指佟公公做出过的侵占民田、欺男霸女、导致多个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罪行,扬言如果佟来福不停止造孽并对之前的受害者进行赔偿的话,将很快就有生命危险。

随信附上的是各种田契、地契和账目,全是佟来福罪行的证据。

……怪不得小顺一开始不肯拿出来,凭着这些证据,这个大太监就算没有死于被人谋杀,法度也容不下他。

“这些信的事都有谁知道?”

“下人里只有我和小顺,旁人的话,可能刘大夫也算一个。”蕊心轻声道。

这就是为什么她和小顺在知道刘大夫给佟来福熬安神药时并不像其他下人那样惊讶……

他们知道佟来福的确有神思不安、难以入眠的原因。

“这些信多久来一封?你干爹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一开始来得很勤,几乎每天一封,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门口,我们派人轮班当值过,躲在暗处不合眼地盯着,可是从来就没看到过送信人出现,那信总是凭空自己出现在门缝里。”

小顺说着,又打了个冷颤:

“干爹一开始不当回事,但是随即他的房间就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书房的地板上出现一地的鲜血和写了诅咒的木头碎片,卧房里只要入夜就听到瓦片一直响,像是有人在屋顶走动……我们都查了,没有人出现过,凶手好像会隐身一样……”

“干爹就有些害怕了,他开始照着信上说的给……那些人寄些钱款。之后信就来得少了,到后来隔了几天都没出现,我们以为凶手就要息事宁人了。哪知道昨天……昨天又来了一封,那信上说……”

如柏低头仔细阅读着这些信。

每一封都以极为客观的口吻陈述了一件佟来福所犯下的罪行,并根据这个罪行,要求老太监做出相应的补偿——

第一封和第二封都分别是老太监侵占城外农户田地的罪行,写信人要求他将强占来的农田还给原来的农户,并将这些年的收成折算成银子赔偿给他们。

第三封讲述的是老太监将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农村姑娘强占为自己婢女、还将对方寻上门来的未婚夫暴打一顿的罪行,写信人要求他将婢女还给那名小伙子,同时赔偿相应的医药钱,并送上一份彩礼为二人完婚。

第四封和第五封讲述的是老太监私自接受贿赂,结交外臣、使有才有识的寒士无法上位之罪,写信人要求他退还贿赂的银子并亲自为那些寒士做举荐。

第六封则是直接指证老太监和某地方官员勾结,利用自己在宫中的人脉,想办法拦住地方的灾情传入皇上的耳朵里,写信人要求他之后不得再隐瞒任何灾情,同时将一部分家财献出来赈灾。

这六封全都在清晰叙述罪行的同时附上了罪证。

而最后一封信并没有附带什么证据,只是讲了一件案子。

一个玉工的案子。

如柏想到那天佟公公要送给楚明轩的玉佩,瞳孔一阵紧缩。

那信上说,这玉佩本是玉工送给妻子的定情之物,是不出售的无价之宝。夫妻结婚后,妻子戴在身边养了多年,才把那一抹赭红养得鲜艳温润。

谁知道一朝不慎,阴差阳错地被佟公公看到了,佟公公立刻强取豪夺了过来。同时,他为了让这枚玉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绝品”,想办法逼死了玉工,杜绝了他在之后还能创作出类似作品的可能性。

在佟来福眼里,人命何其轻贱,远远比不上玉这样的死物。

这最后一封信上说,佟来福之前造的那些孽都是可以弥补的,被强占的田地房屋可以归还、被拆散的夫妻可以破镜重圆,然而此案却是无法修补的。

人死不能复生,故而只有他也一死,才能偿还上这笔孽债。

收到信的当晚,佟来福就被毒死在房中。

“干爹因此存了一百个小心谨慎,那日的晚膳每一样都是用银针试过毒的,我还亲自每一样都给他试了菜。

李公公带来的点心他也全让蕊心试了,奴才斗胆说一句……奴才不知道刘大夫的那碗药有没有问题,但是干爹小心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确认了药中无毒的话,应该不会贸然喝下去。”

“但是问题也只可能出在那碗药上了。”孟学然眉心紧锁,“害死佟来福的可是砒霜,吃下去直接要人命的,不是什么缓缓发作的慢性毒。如果真是晚膳或者李公公带来的点心里有毒,佟来福怎么可能一直生龙活虎地坚持到上床睡觉?”

“白日见鬼。”孟学然低声道,“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综合起来,就给我这么一个感觉——白日见鬼。”

没人进过书房,然而一地的鲜血和碎片;没人上过房顶,然而屋顶的瓦片被踩得直响;佟来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所有吃的东西都没问题,然而就是生生地被毒死了。

如果不是还有七封信略略地指明了一下因果,他们连佟来福为什么会死都毫无头绪。

如果不是白日见鬼,那就是冥冥世间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操纵了这一切,杀害了佟公公。

“青天白日哪有鬼魂,就算有,那也是人在搞鬼。”

楚明轩清冷如碎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但是确实很奇怪,既然寄信的人打定主意要杀他,为什么还要寄来前六封信?这让我感觉寄信人在耍弄佟来福,虽然明明抱定了主意要杀他,但还是要在他死前先让他恐慌一番。”

他看向如柏:“你有什么想法么?”

如柏拿着那一叠信纸沉吟:“现如今,证据只在这七封信上,我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看能不能扒出什么蛛丝马迹。”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来收好,一边对楚明轩道:“如果说有作案动机的话,这些信上的受害人、或者与受害人家属有关的人,都有很大的嫌疑。如果可能的话,叫人去查一下这信上提到的所有案子吧……尤其是第七封。”

“这封信的语气和之前比,有那么一点奇怪。”如柏轻声道:

“怎么说呢……或许是没有那么冷静和客观。前面六封都没有带太多的个人感情,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可能是对佟来福的耍弄。

但是凶手在写这一封的时候,似乎已经没法维持住之前那种局外人似的平静了,终于忍不住向佟来福宣泄了自己对他的杀意……我怀疑凶手和佟来福是有私仇的,而这私仇很可能就是和这个玉工有关。

还有那出现在地板上的碎片……包括佟公公屋顶上的瓦片,也都取个样本。”

如柏摇摇头:“不过现在的线索真的太少了,玉工那件案子按照这信上写的日期,也早就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年和他有旧交的人早就不知道现在散落在何地,我们这样查的话,可能很难有什么收获。”

她抬起头来看着楚明轩,眼睛亮晶晶的:“我倒有个想法。”

她看了一眼小顺和蕊心。

“你们都觉得这座宅子闹鬼——对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神探展颜一笑,“那么我们就在佟公公的寝室里住一晚好了,来探探这凶宅的底细。”

12.凶宅一夜

正常人听到这种想法,大概只会觉得可怜的沈如柏已经疯了。

住凶宅不算,还住在死者的房间里。

……找刺激也不带这么找的啊,这是找死吧?

然而孟学然和楚明轩都不是能用正常人标准去衡量的奇男子。

孟学然作为武榜第一,在人世间已经找不到对手了,遇到鬼的话他非但不怕,反而很想一展身手,看看自己和鬼谁比较能打。

楚明轩就更不用说了,堂堂当朝太子爷,正统的真龙之子,普天底下的阳气几乎都被他占去了,从心理上就根本不把这种害人也就害个太监的小鬼放在心上。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在佟来福这比东宫还华丽的府邸住一晚上。

三人抬腿正要离去,如柏突然想起来什么,在经过蕊心的时候,她低声说:“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么?”

蕊心一愣:“什么?”

“我是说……在洗衣房里受苦,和给一个太监当侍妾,哪一个对你来说稍微好那么一点呢?”如柏的声音轻得像一股气流,“他要你去给他尝可能有毒的糕点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蕊心脸色惨白,咬住嘴唇,飞快地低下头去,没有回答如柏。

然而如柏似乎也没有要她的回答,她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开,随着孟学然和楚明轩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佟来福的卧房富丽堂皇,枕套和被套都是苏绣的,枕芯是粟玉的,层层纱帐笼罩着床,睡在里面一定很舒服。

然而三人一心只想查案,没人有心思睡觉,已经打定主意把这一宿生熬过去。

如柏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胆大,她敢想敢做只凭一腔破案的热情,真的呆在这刚死过人的房子里,还是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她细细地观察着卧房里的陈设,老太监的床头有卷书,被她拿了起来随手翻着,不过由于心头那点上不去下不来的恐惧,纸页被她哗啦啦地翻来翻去,愣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突然,只听“哗啦”一声响,如柏回头看去,却是楚明轩把佩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太子爷面无表情地挨着如柏坐下,找了块绒布擦拭着佩剑。

他的气度实在是太不凡了,擦个剑也能擦出睥睨天下的气势,莫名其妙地就传递出了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区区小鬼,何足挂齿”的意思。

而且他坐得很近,一直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体温居然是灼热的,那种热度隔着薄薄一层空气被如柏感受到,仿佛那些阴寒的鬼气在一瞬间就都消散了……

如柏突然就不怕了。

她继续翻着手里的书,发现这是有一本讲养生的,还讲得神神叨叨的,什么“魂入物中”、“以魂补魂”,她翻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是哪门子的玄学。

正在如柏打算再深入地研究一下时,房顶突然响了。

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房顶很轻地响着,声音并不大,然而在寂静的深夜里就显得格外明显。

一下一下,像是有个人在房顶很小心地、轻轻地迈着步子。

如柏哆嗦了一下,楚明轩一把抓起佩剑挡到了她的身前。

他和孟学然对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孟学然会意,无声无息地移动到窗边。

房顶的瓦片仍然在响着……

下一秒,孟学然的身影猛地破窗而出,整个人如一只凌空而起的巨鹰般直逼房顶,武榜第一、曾经的京城第一少年名捕果然轻功了得,只一个瞬息间便跃上了房顶。

如柏等待着房顶传来打斗声,然而……

没有。

孟学然除了在屋顶上着落时发出过一声很轻的声响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声,整个黑夜一片寂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那个脚步声,仍然在,轻轻地,一声一声地响着。

“小孟?小孟!”如柏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控制不住地直打哆嗦。

楚明轩沉吟了一瞬,一把拉过如柏护在身后,他剑尖朝前,带着如柏一起越出窗子。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仰头看去,只见孟学然静静地站在房顶上,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

“没有人。”孟学然脸色惨白地回过头来,“房顶上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低低地重复道。

如柏看着他苍白的脸,缓缓地,只觉得一股凉气直接蹿上了脊梁骨。

在凶宅的一夜就这样缓缓地过去了,孟学然回屋后就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如柏饶是破过很多案子,但头一回碰上这么玄乎闹鬼的事情,几乎被吓得有点儿懵。

楚明轩找了床被子把她裹了起来,又亲力亲为地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按着剑站在床边,等着看还会不会有什么蹊跷的事发生。

然而再也没有。

那个脚步声响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停了,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出现。

天很快就亮了。

楚明轩要上朝,孟学然要回大理寺报到,两人死活不同意把如柏一个人留在这座闹鬼的凶宅里。

最后楚明轩提议,让如柏跟着进宫——

“你那个朋友,南宫太医的孙女,叫什么来着?”楚明轩道,“你可以去太医院找她呆着,等我和小孟把事情办完再来找你。”

吓得有点发懵的如柏的确需要一个温柔的女孩子陪伴,于是如柏没什么异议,带着他们现在搜集到的线索就打算直接奔太医院。

然而当三个人正打算一起往宫里进发的时候,孟学然突然道:“我有点别的事要处理……你们先走吧。”

然后他不等如柏和楚明轩开口,就飞快地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

如柏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地摸了摸鼻子。

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楚明轩赶着要回太子府更衣上朝,因此也快马加鞭地离开了,只剩如柏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慢悠悠地回城。

路上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做,如柏便开始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些他们已经收集到的线索。

她反反复复地把那七封信读了十几遍,依然没发现什么蹊跷。

直到最后一次读信时,她烦闷地把一叠信纸卷成一个纸筒在鼻尖上敲打……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如柏猛地一惊,当下立即把信纸展开,凑到鼻端细细地闻。

一股极为浅淡的气息,说不上好闻或是不好闻,似乎带着草木的气息,还有一股略略的苦味。

如柏莫名地觉得这种气味有点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闻过,然而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略带苦涩的草木气息……会不会是草药的味道?

她迟疑了片刻,一把抄起信纸,探出头去,对马车夫喊道:“请快一点……我去太医院有急事!”

“请问请问,南宫医女在吗?”

马车夫快马加鞭,两柱香的工夫,如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太医院里。

按理说,如柏能和南宫晴交上朋友,也算是一桩奇闻怪谈了。

南宫姑娘出身医药世家,爷爷南宫复是太医院的三朝元老,名副其实的医药第一人。

她虽说是个姑娘家,然而受到家庭氛围的熏陶,一样一手好医术,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在太医院帮忙,给一些妃子公主们请请平安脉。

沈二姑娘天不怕地不怕,上可勇斗土匪,下可一个人干掉三盘红烧猪蹄,端的是大家闺秀的壳子,绿林好汉的里子。

然而南宫姑娘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由里到外都是个板正的小姐,对什么“三从四德”搞得门儿清,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相夫教子、温婉贤惠的贤妻良母

如柏没过多久,就在太医院里找到了“除了在医术上有一技之长外被女训女诫彻底腐蚀掉”的南宫晴姑娘。

南宫晴的五官都长得很小巧,眉色淡淡,一双大家闺秀标配的杏核眼,只是比寻常的再细长一些。

和如柏偏爱天水青这样的颜色不同,南宫晴的衣着服饰都很符合未出阁的世家女子的模样,此刻她穿着一袭鹅黄色齐胸襦裙,耳朵上坠着两枚莹润的珍珠耳坠,正在太医院里低头抄着药方子。

如柏以一种好兄弟般的态度大手大脚地拍了拍矜持的南宫姑娘的后背,把她吓了一大跳,在她即将发出尖叫前,如柏赶紧拉着她在一个没人处坐下来。

谨遵闺训的南宫姑娘此刻才来得及细细打量如柏,看着如柏跑得一头汗一脸灰,一个没忍住,又开启了老嬷嬷上身模式:

“你看看你,我都不想说……是不是又破案去了?是城东当铺里又失窃了个镯子还是城西又有个小贩的骡子走失了?我说如柏,那些自有官府的人去管,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连仪容整洁、姿态端方都做不到?岂不闻‘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

如柏每次听她背《女训》、《女诫》,一个头都瞬间变成三个大。此刻忙不迭地打断她:“南宫姐姐、南宫婆婆、南宫祖宗……我真的有正事问你!这与能不能抓出杀人凶手很有关系!”

南宫晴不爱抛头露面,绝不会亲身参与如柏的破案活动,不过对给朋友提供点场外援助倒是不介意。

听完如柏的来意后,她接过信纸凑到鼻端来闻了闻,只沉吟了片刻就微笑起来:“我不是带你认过这味草药吗?怎么,这么快就忘啦?”

如柏仍然不明就里地望着她:“啊?”

“椒目啊。”南宫晴把信纸卷成一个筒,敲敲如柏的头,“椒——目——治哮喘的椒目。”

电光火石间,如柏一个激灵。

椒目?

她上一次见到这个东西是在哪儿来着?

信息来得太过突然,如柏的脑子磕磕绊绊地打了个转,才惊恐万分地回忆了起来。

不是吧?!

柳……柳七复?

杏花阁的琴师柳七公子?

世上有哮喘的人很多,不能凭借这一点椒目的气味就判断柳七复是凶手。

然而这一条怀疑对象的道路被指明后,如柏就觉得自己的思路刹也刹不住地一路走了下去……她怔怔地看着那些信,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掏出了那一堆在佟公公书房地板上出现的木头碎片。

她盯着它们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渐渐地,她发现这些碎片每一个都并非横平竖直的平板,而是带着微小的弧度,缝隙和缝隙之间的缺口还都对得上,似乎是同一个木制品上分裂出来的。

她一把抓回就要回去继续抄药方的南宫晴做自己的帮手:“快!快和我一起,看能不能把它拼起来……”

有心灵手巧的南宫晴做帮手,不到半个时辰,这些木片就被飞速地拼好了。

如柏望着这个被她们拼出来的东西,久久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她们拼出来了一个木偶。

13.旧恶

那个款式,那个造型——和如柏在柳七复书架上见到的小木偶们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盯着这个木偶失神了快一炷香的工夫后,如柏突然想起了什么。

孟学然……孟学然昨天那个状态……

如柏和孟学然从小一起长大,自认为还算了解他。

孟四少爷别的优点说不上有没有,但起码能打能扛还是一定的,对于闹鬼这种事情,他纵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绝不会被吓得厉害。

所以他昨天在上过房顶后就沉默了一整晚……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真的在屋顶上什么都没有看见么?

如柏一个激灵,飞快地抓过南宫晴,简单地说了一句“见到太子殿下叫他去杏花阁”后,就不顾在她身后莫名其妙喊她的南宫晴,一路飞奔着出了门。

然而等楚明轩和如柏匆匆忙忙赶到杏花阁的时候,孟少爷已经快把柳七复的那个小院儿砸干净了。

“你以为你是谁?”孟学然一脚踢翻书架,几十个小木偶纷纷摔到地上,碰了个四分五裂,发出轰然的声响,“有什么事情……不能报给官府么?世间没有法度么?轮得着你为民除什么害?”

柳七复抱着他的琴沉默地倚在房门处,嘴唇苍白,一言不发。

“我以为你再怎么没用,起码长了个脑子……可现在发现我真是看错了!”

孟学然咬牙切齿,“你把那些证据交给官府……你不相信官府会秉公执法么?或者起码交给我们……你连我们这些……这些朋友,都不相信么?”

如柏一惊,她之前一直以为孟学然对柳七复是个绝不愿意“与之为伍”的状态,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孟学然对二人关系的形容居然是……朋友。

有这样见面不动口就要动手的朋友么?!

她悄悄转头看向楚明轩的神色,发现楚明轩对此却并不惊讶,连抱着琴立在一边的柳七复本人,也并没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

……好吧,可能大家对“朋友”的理解都跟她不一样。

如柏重点很不对地想到。

还是楚明轩一句话把她的重点拽回了杀人案上,太子殿下维持着一贯的冷静,道:“学然兄先不要这么急,这其中可能还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孟学然咬牙切齿地说,“我亲眼在屋顶上看到了木偶……你自己问这小子,我们误会他了么?”

楚明轩和如柏的目光一起落到柳七复身上。

“没有。”半晌后,柳七复低声地开了口,“信是我写的。”

“自从佟来福经常来杏花阁寻欢作乐,我的人就一直在试图灌醉他,从他那里搜来他造孽的证据。”

柳七复道:“那些威胁信,是我用偶人送过去的,我有很多设置好路线后就能走很远路程的木偶,用它们把信带过去,塞在门缝里,然后再悄悄返回来——木偶很小,守在门口的人离远了肯定看不到。”

“那些给佟来福造成恐慌的事件一样是用木偶达成的,屋顶上的那个很简单,放一群带‘蜓翅’的木偶上去踩踏瓦片就可以了,书房那个也很简单,那个木偶带自爆功能,趁着没人从窗户投进书房后就自己炸开,腹腔里提前用气囊包好了一包鸡血,顺着爆炸很自然地就会溅得到处都是。”

“抱歉,其实不是不信任你们。”柳七复低声说,“但是我身无长物,又是个身子不中用的废人,有些事情只想自己完成。并不想……”

他抬起眼睛看向孟学然,坦然而轻声地说:“并不想什么都依靠你们。”

柳七复就这样平静而流畅地交代着自己的作案手法和作案动机,孟学然听完后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良久,他才转身离开:“我这就去找我爹,这虽然是杀人,但毕竟算是为民除害,看看能不能从轻……”

“但是,”柳七复盯着孟学然的背影,一字一顿地说,“人不是我杀的。”

孟学然的身影猛地顿住了。

“我写了信去震慑那个老太监,但是没有杀他。”柳七复道。

孟学然的背影震动了一刻,然后问道:“你没有骗我们?”

柳七复轻声道:“我从不骗朋友。”

良久,孟学然才缓缓转过头来,如柏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她几乎从向来不苟言笑的孟四公子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当然孟学然随即就收敛了他这一丝珍稀的笑意——案子还没破,他高兴个大头鬼。

然而柳七复依然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病秧子,而没有成为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这一点就足够孟四公子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心里开心一整个月了。

心里舒畅的孟四公子几乎要从冷面罗刹转型成慈祥父母官,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愉快地招呼剩下三位:“那我们就来继续讨论一下吧,那个救人民于水火之中的杀人犯又是谁?”

剩下的三位:“……”

“要说没线索,那是假的。”楚明轩懒洋洋地在桌边坐下:

“问题在于线索太多了。我叫人查了,佟来福生前造过的孽远不止信上写的那些,有动机杀他的人如果排个队,可以一直从皇宫门排到杏花阁去。”

“但是就那天的情况来看,所有有可能作案的不过是那么一小群人而已。”他缓缓道,“李公公算一个,刘大夫算一个,还有就是他手下那帮下人……如果真是下人的话,蕊心和小顺这两个最得佟来福信任的人,下手的机会会比其他人都大很多。”

如柏沉吟片刻,道:“你们说,凶手知道那七封信的存在么?”

还没等孟学然和楚明轩开口,柳七复先惊讶道:“七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我只写了六封。”柳七复反应过来后,斩钉截铁道,“我只想用那些信吓唬住他,让他别再继续为非作歹,同时去补偿一下之前的受害者们。我看他确实按照我说的做了之后,就没有再写新的信——对,我肯定没有记错,只有六封。”

孟学然一愣,飞快地从如柏带来的包里把七封信全都掏了出来,他把它们在阳光下小心地展开,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

如柏和楚明轩一左一右,也跟着去观察。

“的确……”孟学然低声说,他虽然是武榜出身,但毕竟在大理寺供职了这么久,笔迹鉴定上也还算略通,“这第七封信的写信人和之前六封并不一样,虽然他有竭尽全力地去模仿之前的信,撇折捺都尽量做到了形似,但是横和竖的起笔和之前的六封还是有一些不同……这差别太不容易发现了,我们之前看的时候,竟然都没有看出来。”

如柏面无表情地盯了信两秒,突然,她猛地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转头去看楚明轩。

楚明轩和她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再次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起去!

“凶手应该是知道这些信存在的人。”如柏飞快地说,“他或许早就想杀佟来福,但又不敢案发后杀人偿命……是这六封信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认为自己可以在杀人之后,顺水推舟地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写信的人——第七封是凶手本人写的!”

线索搜集到这里,众人之前被堵塞住的思路仿佛瞬间被通了开来。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的话,嫌疑人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楚明轩随手从柳七复的桌上取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啜了一口,“知道这封信的人,总共只有三个,蕊心、小顺,以及刘大夫——会是他们中的谁?”

如柏跟着他取过一杯茶润了润喉咙,带着清新香气的热茶在她的口腔里滚烫地打了个转,然而她的神色却很快又冷寂了下来:“可无论是谁……他们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第七封信上的内容……是什么?玉工之死,对么?”

楚明轩道,“你之前说凶手很可能和玉工有关系时,我便已经着人重点调查了这第七封信的案子——但是这个案子没有在卷宗上登记过,应该是佟来福动用他的势力压了下来。也就是说,从官方渠道,是查不出这件事的。

凶手的作案手法怕是一时破解不出来了,我们现在最大的突破点便是看看这三个人里谁有作案动机。”

楚明轩将茶杯在桌上一顿,“这样,我派人继续去查那个玉工生前的家庭组成和人脉关系,小孟去审那三个有犯案嫌疑的人,叫他们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全说出来,看看和那个玉工有没有什么交集——一定要翻来覆去地问,叫他们把每个细节都讲清楚,就算他们会编造,我也不相信可以编得那么圆!”

楚明轩说着,就要和孟学然一起动身出发,如柏之前都是自己查案,从来没有遇上过这么指挥若定的头儿,一时间感到十分新鲜,此刻见他要走,连忙问:“那我呢?我负责做什么?”

楚明轩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看她一眼。

“你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吃饭了吗?”太子殿下冷酷无情地说,“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吧——七复,受累,在你这给她弄一口猪食吃。”

如柏:“……”

什么玩意!自己不是神探么!怎么莫名其妙就被罢免了?!

不过她一直忙到现在,脸色确实有点差,估计着太子殿下日常身边美女如云,见到她这种面有菜色的货色就觉得碍眼,如柏只好十分郁闷地坐在柳七复的茶室里,顺带着让自己休息休息。

柳七复很快就叫杏花阁的小厨房下了两碗鸡汤云吞面,自己和如柏一人一碗,相对而坐。

柳公子常年病怏怏的,一直对吃饭这件事没什么兴趣,此刻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拿着筷子做个陪客人的样子。

如柏风卷残云地干掉了一大碗云吞面,抬头看到柳七复几乎没有动筷子,于是非常不见外地对柳七复说:“古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柳公子心领神会,立刻把自己这碗面推给她:“沈姑娘请。”

如柏非常满意地打算再吃一碗,然而她正要开吃,余光却扫到了柳七复空荡荡的白衣之下形销骨立的身形。

如柏立刻把碗推了回去:“你吃!一口都不许剩!”

柳七复莫名其妙地遭到了胁迫,只好用筷子尖挑了两根面条往嘴里送。

“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啊。”如柏非常慈爱地展现着自己母爱泛滥的内心,“你看看你这么瘦,不多吃怎么能身体好呢?要多补一补啊。”

她转头唤来门外的小厮:“叫你们小厨房再端两盘红烧猪蹄来,快去。”

柳七复:“……”

如柏在柳七复这里呆了一天,对杏花阁主厨的手艺赞不绝口。

清蒸鲈鱼的味道甚好,清蒸最能见出厨子的工夫,连太子府蒸出来的鱼都没有这里的味道悠长。”如柏心满意足道,“柳公子不介意我时常来叨扰吧?”

柳七复:“……很是欢迎。”

他俩休整到傍晚时分,楚明轩和孟学然就前后脚地回来了。

孟学然进门就看到柳七复这个病鬼在如柏手里混了一天,居然混得白无常一样的脸上有了点血色,忍不住十分惊奇,对如柏无声地传达了一个表示佩服的眼神。

楚明轩则冷眼观察了一下如柏脸上大写的“吃得心满意足”后,也对柳七复无声地传达了一个表示赞扬的眼神,示意他——“猪养得很成功”。

如柏:“……”

楚明轩身上永远带着比别人冷淡一个层级的气场,尽管也想着尽快破案,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在进门后先喝了一盅茶,才慢慢道:

“我的人查完了。那个玉工生前痴迷于技艺,一门心思只在雕刻上,不怎么看重人情往来,故而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更没什么朋友。他和妻子成婚多年,十分恩爱,膝下育有一个独子。他被佟来福逼死后,他妻子承受不住打击,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夫妻两人过世的时候,孩子还小,但也有七八岁了。”

“出事之后,这个孩子无依无靠,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可能是沦落街头,也有可能是不知道死在了哪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楚明轩低声说。

孟学然沉默片刻,接过他的话。

“那三个人我来来回回地审过了。刘大夫的身份很清楚,是出身在朱州那边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和爷爷都是郎中,他自己继承了长辈们的医术后,一路从那边游历过来,我问过他朱州的很多风土人情以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都答得很是自然真实,不像是假的。”

“蕊心的身份其实是最清楚的……她曾经在宫里做事,宫里不会收身份来历都不明的人,会查得很仔细,她一个无钱无势又没有凭仗依靠的弱女子,很难在自己的身份上造假。”

孟学然道,“她爹曾经是个很小的地方官,但在她入宫不久后就病死了,所以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不得已只好依附于佟来福……她我没有审太长时间,宫里查她出身查得会比我们深得多,所以我直接叫人去宫里找认识她的姑姑调了档——档案里的内容和她的供词都对得上,没看出她有什么认识那个玉工的可能。”

“最后是小顺……”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轻地提了起来,这是最后一个嫌疑人了,如果这个人仍然和玉工没有瓜葛的话,那么这条线索就怕是又要断了。

所幸,并不是。

“小顺说他自己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流落街头,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后来跟了佟来福,就认佟来福这么一个干爹了。”孟学然沉声道,“那小子很扎手,流落街头前的事情一概推说忘了、不记得、没印象……”

“我就猜,会不会真的那么巧……小顺就是当年那个玉工的孩子?”

14.前仇

这已经是小顺第三次受审了,这一次,如柏、楚明轩和孟学然一起坐在他的对面。

小顺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然而语气却是冰冷的。

“那第七封信的内容,干爹也给我看过。”他说,“我并不知道什么玉工的事情……孟大人,我曾经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这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和那个我从没听说过的玉工有什么联系吧?”

就在小顺不见棺材不落泪地陪着三个人死命耗时间的时候,另外有人沉不住气了。

孟学然的手下在门口道:“大人,佟公公的贴身侍女……那个叫蕊心的前来认罪,她说是她杀了佟来福。”

如柏、楚明轩、孟学然俱是一愣。

小顺闻言,身体猛地一抖,如柏清晰地看到,一抹极其愤怒而哀伤的神色从这个少年的眼底划过,虽然很快就被他遮掩了下去,不过如柏确信,那一瞬间,小顺应当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蕊心和小顺又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她认为小顺一直被他们扣在这里,是已经东窗事发了?

所以她要来给小顺顶这个包?

蕊心恭敬地叩头行礼,之前那个吓到不停哭泣的女子似乎不见了,现在的她脸上只有令人心惊的决绝。

“诸位大人破案到这个地步,应该一直解决不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佟来福究竟是如何被毒死的。”

蕊心平静道:“不知诸位大人可否想到,那毒不一定是前一夜下的,也有可能是凶手装成发现尸体的人,在进入房间后趁他熟睡,趁机把毒强塞进他口中……发现尸体的人是我,我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犯案的人。而事实上,也正是我杀死了佟来福。”

“我清白人家出身,委身给一个太监,着实生不如死,且佟来福喜怒无常,经常打骂折磨,我实在无法忍受,便在心中起了杀心。”

“至于小顺……”蕊心的唇角突然含了一抹极淡的微笑,“小顺是个好人,我在佟府这些年生不如死,若不是小顺时时给予宽解和照拂,让我生活里有些温暖,恐怕早已自尽。这样好的人,不会是大人们要找的凶手。”

小顺震了一震,良久,突然看着蕊心缓缓冷笑了起来。

“我一直怕你犯傻,结果你还真的就怕我不知道你傻。”小顺冷冷道,“我对你并没有什么特殊照顾,恐怕是你自己多心了,你也犯不上在这种时候报恩。”

“你以为座上的是谁?当朝太子、大理寺少卿,还有号称‘线索即如针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的沈家二小姐,他们是那么好骗的么?

你说你在凌晨才趁佟来福熟睡时毒死了他,然后伪装成发现尸体的样子唤我们进去——

这前前后后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佟来福的身体怎么会已经发冷发僵了?你当朝廷的仵作都是吃干饭的么?”

蕊心当下立即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了起来。

“小顺……”

“犯不上牵扯别人。”小顺打断她,这个一直低眉顺眼的少年突然狂了起来,他甚至不再自称奴才,而是挑衅地望向三人:

“就算能证明我就是那个玉工的儿子又怎么样?又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杀了人?你们到现在为止还是解决不掉那个问题——佟来福那天吃的东西可是全无问题的,谁能毒死他?”

小顺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是报应啊……为恶多年,上天自会降下报应!”

如柏和楚明轩、孟学然惊讶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小顺这是沉不住气了。

或许他本就不甘心让那个太监无声无息地死去,他想让曾经的一切被揭露出来,更想让地下的爹娘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为他们报了仇。

他刚刚的这一番话几乎是默认了自己是曾经的玉工之子,佟来福的死让他觉得大快人心。

然而三人偏偏无法据此定他的罪……因为小顺说得对,佟来福吃的东西都没有问题,没人能毒死他。

“我现在就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孟学然低声道,“要么就是这整个佟府的人都被小顺收买了,之前告诉我们的全是假的;要么就是老太监自己活腻了,偷偷藏了包砒霜,趁没人瞧见的时候一口闷了,去阎王那里检讨自己这辈子的罪行去了。”

这两种可能性,无论哪种都很荒唐。

“应该是佟来福死前吃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楚明轩低声道,“但是也不应该……他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不会去吃任何可疑的食物。”

“那么会不会存在着这样一种食物,佟来福之前每天都吃,这个食物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所以他不会怀疑上面有毒……不对,食物都是会消耗会腐败的,怎么会一直能放在身边?”

如柏喃喃自语道,“那么,不消耗、不腐败……或许他根本就不吃下去?”

蓦地,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震得她一个激灵,当初在佟来福床头草草翻过的书猛地映入了她的脑海——

那个老太监一直在修身养性,没准还妄想过长生不老,那么在这种邪门的玄学养生里,会不会有什么丹药是含着的?

不,也不是丹药,总之是一种持久的东西……

她猛地一抖,抬头大声问:“那块玉佩呢?”

小顺的脸色猛地变了。

“搜!”孟学然对手下道,“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块玉佩找出来!”

几乎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有手下匆匆地返了回来。

他们一直旁听,知道先往哪里去找。

“在这小子的房间里有个暗柜。”手下一指小顺,“我们强行把那个暗柜撬开后,从他柜子里找到了这个东西。”

青玉为底,幽深莹润的绿色之中,漾着小小一点赭红,万分醒目。

小顺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爹!”他轻声说。

“你是……杀害佟来福的凶手么?”

小顺沉默地跪在地上,孟学然手下的两个黑衣侍卫一左一右地押着他。

“他是杀我亲爹的凶手。”良久,小顺沙哑地开口。

他依然是个眉目端正、面容极其漂亮的少年郎,然而那眉宇之间染了太多多年来沉淀得愈发深厚的仇恨,看上去就像蒙了一层不散的阴影。

他看着那枚玉佩,良久都一言不发,眉眼间雾霭沉沉,像是隔着无尽岁月的、已经蒙了灰的往事都在这一刻重新涌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极小极小的一枚玉佩,青色的玉雕成的树干上,一朵赭红的蔷薇肆意盛放,殷红宛如含血。

“我娘生前一直戴着它,玉石本身是没有灵性的,要贴着人的肌肤被养很多年,才能通人性。”小顺低低地说,“你们看那抹红色——成色多么好,仿佛在流动一样。我娘养了那么多年,才养成这样。”

“祸事降到我家那年我才八岁,什么都不懂、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个老不死的把玉佩抢走之后,就一把火烧了我爹的铺子……

房子倒了,玉器都摔碎了,我爹欠了一身的债,走投无路去求他,他不但不给钱,还叫人把我爹暴打一顿……”

“我爹被打得太狠了,又兼着心气郁结,很快就死了。我娘身体本来就不好,很快就跟着去了。我家人丁不旺,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我就此流落到街头,靠讨饭为生,过了两年。苍天可怜我,叫我能遇到那个杀千刀的仇人。”

小顺舔了一下牙齿,“他在街头看到我,觉得我面相不错,是个有福的人……当然有福!不过这福早被他毁干净了!

我等了很多年,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老太监自己也知道造孽太多,怕遭仇人暗算,行事很小心,不轻易露出破绽。另一方面是我太怯懦,总是临到事头又惧怕着承担杀人的罪行……我就这样在痛苦中过了四五年,老太监也越来越信任我……然后我看到了这些信,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多希望写信的人能帮我杀了这个老不死的……然而他没有,不过也没关系,我想我可以自己干,然后栽赃给他。”

小顺闭上眼,露出一个微笑:“虽然没有成功,但他毕竟死了。我亲手给我家报了仇,下去见我爹娘,也总算有个交代。”

“你是怎么想到把砒霜涂在那块玉上的?”

小顺轻轻闭上眼,笑得更加肆意。

他轻声说:“可能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吧。”

“老家伙认为那块玉被我娘养了那么多年,集了人的精魂。他现在老了,总妄想着能延年益寿,恨不得长生不老……我不知道他哪听来的理论,认为可以以魂补魂,所以每晚睡前都含着这块玉佩——这事只有我知道,多么可笑,偏偏只有我这个对此最感到恶心的人知道。

玉不是食物,没有办法验毒,砒霜涂在上面,不会扩散开来。就算老家伙不放心,我把银针贴上去查验,只要不贴到刚好有毒的地方,就不会被发觉。那一整块玉佩上,只有蔷薇花的花心被我撒了砒霜的粉末——毒死一个人的话,这个分量已经够用了。”

如柏沉默片刻,看向蕊心:“本来你作为伺候佟来福起夜的人,打算凌晨再把玉取回来……只是那一夜刚好有喝醉的小厮缠住了你,让你脱不开身,进去的蕊心其实发现了那块玉,但是……她选择了替你瞒下来。”

蕊心苍白着面孔一言不发,小顺看了她一眼,疲惫地笑笑:“人是我杀的,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干的,就不要再牵涉旁人了。

我初心只想为父母报仇,然而仍然存了一丝想要苟且偷生的怯懦,不敢一命偿一命地手刃仇人,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还试图嫁祸给无辜的写信之人——

我虽不知写信人是谁,但他能为民出发,威慑暴权,自当是个侠义之士,这样的君子却被我为报私仇而诬陷,我也实在罪该万死。”

小顺恭恭敬敬地叩头:“如今东窗事发,然而能报家仇,乃是毕生之幸,故而我也并不后悔。杀人偿命,我心甘情愿伏诛,还请太子殿下赐罪。”

“小顺……”沉默良久,楚明轩突然问,“你其实是可以不写最后一封信的……对么?”

小顺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你完全可以在佟来福收到第六封信的时候就杀掉他,或者即便你想写第七封信,也可以写一个你知道的他犯下的别的罪行,而不必写那件案子。”楚明轩平静地说道,“这样我们就没有关于你身份的线索了,你完全可以隐藏得更深。”

小顺呆呆地怔了片刻,随即轻轻地笑了,稀薄的阳光下,这个少年的脸素白得像一张纸:“太子殿下说得对……如果不写那封信的话,可能最终我也不会被查出来。”

“但是那样的话……佟来福也不会知道他是为何而死,世人也不会知道他为何被杀……”他轻声道,“虽然我理智上一直想要栽赃那个写信人……但或许内心深处,我仍然希望世人知道,我父母是因何而死,我又是如何给他们报了仇。这样即使去了阴曹地府,我也有面目去见我的爹娘。”

“你为父母报仇之心可以理解,然而你应该明白,这世间自有法度。我明白佟来福仗势欺人一手遮天,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公义可言,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手刃仇人——但其实不是的。”

至尊无匹的太子殿下突然走到了小顺的身边,低下头去,叫这个年幼时便成了孤儿的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存在公平正义的世界,我们……”他伸手一点孟学然和如柏,“都还在为找到真相,还这个世界一个公正而努力着。”

一直冰冷到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轻轻地把手放到了少年的头顶:“我要对你说声抱歉——有佟来福这样的人对百姓作威作福,我作为楚氏却没有尽早发现,让你这么多年都在仇恨里折磨着自己,甚至不相信法度会为你伸张正义——抱歉。”

小顺终于轻轻地一垂眼,一颗巨大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了出来。

“你终究杀了人、犯了法,然而念在你是出于为父母报仇,年龄又小,况且也算为民除了一害,我会通知审案人员,争取对你从轻发落。”

楚明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少年,他直起身来,然后转身离去,在他离开小顺的同一刻,他轻声说:“我明白年少时失去至亲的痛苦……我明白的,然而我们还是要在这个世间艰难地前行,去寻找正确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如柏看着楚明轩迎着门外盛大的阳光走了出去,在他身后,小顺长久地拜倒行礼。

孟学然留下打理之后的事宜,如柏和楚明轩共乘一车,一起向城内进发。

楚明轩一直默不作声地靠在车壁上,如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楚明轩良久都没有回答她,最后只简短地答了四个字:“过去的事。”

如柏没吭声,她突然想起楚明轩对小顺说的“我明白年少时失去至亲的痛苦”……

如柏猛然回忆起,楚明轩的母妃似乎也是在他年少的时候就去世了。

当年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又是经历了什么,最终成长为冷静睿智的储君?

就在如柏思绪起伏之际,楚明轩突然再度开口:“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如柏望向他。

“之前孟学然查那三个人身份来历的时候说过的话提醒了我。”楚明轩缓缓道,“他说他没有太仔细地查蕊心,是因为宫里不会收来历不明的人,只会查得比我们更细——他说得很对。”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色下的湖面,幽深地看向如柏:“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如柏和他对视片刻,渐渐明白过来。

“你是说……我们之前破的那个案子?”她失声道,“皇子们被投毒的那一个案子里……”

“对,宋姑姑!”楚明轩道,“我刚刚在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亡国之女,在京城没有半分根基势力可言,是怎么做到成功地给自己做了一个极难被识破的假身份然后顺利入宫的?”

“这后面……可能有人在帮她。”

如柏打了个激灵。

15.挑战者

“有时间的话,或许仍然有一些细节值得我们深究。”

楚明轩道:“不过宋姑姑已然藏得很深了,作为一个一心复仇的亡国遗孤,居然在我曾祖母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她背后的人……恐怕只会藏得更深。何况宋姑姑现在已经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我们只怕很难再往深处查了。”

如柏默默叹了口气,浑身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除了案子就是案子,还一桩赛一桩的沉重,几乎都要影响到她之后好好品尝美食的兴致。

楚明轩似乎看出了她的低落,矜持的太子殿下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低声道:

“一年一度的灯会就要到了啊!”

灯会?如柏的注意力“噌”地一下被转移了,被案子忙得晕头转向的她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日子,发现确实又到了京城年轻公子小姐们最喜欢的日子。

在本朝风俗里,春日有踏青,夏末有灯会,都是公子小姐们结伴出行、传出种种风流韵事的好时机。

与别的节日都不同的一点是,所有上街游玩的人都必须盛装打扮,以面具覆脸。

青年男女间若是攀谈两句后互生好感,便可以相约到无人之处,摘了面具、彼此认识。

如柏坐在车厢的一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太子殿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侧脸,认为他也实在不像会跑到灯会上搭讪小姑娘的样子,于是很疑惑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事:

“是啊……但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明轩淡淡应道:

“我不知道父皇是哪根筋搭错了——上次请安的时候嘱咐我们几个皇族子弟也去参加一下,说是与民同乐。”

楚明轩有点头疼地按了按他仿若刀裁般的鬓角:

“我从小到大长在宫里,没有太见过这种场面,我印象里人多的场景,只有……祭祖大典。”

他转头问如柏:“灯会上大家一般都做什么?”

其实如柏自己也没去过几次,不过难得有楚明轩不了解而自己还有点儿了解的事……

沈二小姐立刻正襟危坐起来,一副不吝赐教的样子,道:“这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去了。”

如柏一本正经:“灯会的男子一般都会去向仕女们献殷勤——你会搭讪么?你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么?”

“是的,你不知道,因为你长在深宫里,还是锦衣玉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从小到大只有女孩子们对你献殷勤的,这就造成了你对这门学问极大的缺失,罪过啊,罪过。”

如柏非常惋惜地摇摇头。

“……”楚明轩怔了一秒,随即就换上了冰山式的似笑非笑,“沈姑娘这么懂,不妨示范一下。”

滔滔不绝的如柏冷不丁地被他打断了,楞了一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楚明轩勾勾嘴角,“你来做个献殷勤的示范。”

如柏呆愣愣地望了望太子殿下,感觉滚烫的血流“哗”地一下涌上了自己的脸——天啊,想不到这个人的本质其实这么恶劣!

她只怔了两秒,就飞快地想出了办法并身体力行地做出了反击。

如柏清清嗓子,从自己的发髻上扯下了一朵绢花,直接安到了太子殿下头上——楚明轩的头发上没有什么可供绢花落脚的地方,如柏就强行把花插到了他的鬓角上。

如柏在嘴角勾出了一个属于纨绔子弟的邪气笑意,粗声粗气地对楚明轩说:

“这位妹妹看着很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楚明轩:“……”

良久的沉默后,太子殿下伸出手来,缓缓地拍了两下,算是给沈老师的精彩示范鼓了个掌。

然后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角的花,十分虚心地求教:

“奴家戴着面具遮着脸……敢问公子又是眼熟我的哪里呢?”

如柏:“……”

楚明轩一定是被自己带坏了!他以前没有这么不要脸的!

然而好为人师的如柏仍然不死心,打算把更多的知识灌输给太子殿下。

“……然后,你再适度地展现一下自己的魅力……对,我看你腰上老挂着一管箫……你会吹吗?”

楚明轩沉默地看着她……

当今太子“月夜一箫吹断雪”的名声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结果这位沈小姐不知道是生活得过于与世隔绝,还是对消息的接受太有选择性——她居然不知道。

如柏推推他:“我刚跟你说的你记住了吗?”

楚明轩为了满足她的好为人师之心,很配合地回答:“记住了。”

结果沈老师得寸进尺:“光说记住了就记住了?来,练一段。”

楚明轩:“……”

“这还演起来没完了是吧?”

沈老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点尴尬,于是退而求其次地说:“那不演了……要不你光吹一曲吧。”

楚明轩刚要拒绝她,就听到小姑娘说:“认识你这么久了,都还一次没听过呢。”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可怜巴巴,楚明轩犹豫了一下,把箫从腰上系着的锦带里抽了出来。

“你随身都带着吗?”如柏看到那管白玉一样的箫,愣了一下。

“对,和我的佩剑一起。”楚明轩笑了一下,他笑意很浅,像是层层冰封下的湖面荡起了很小的一丝涟漪,“一箫一剑走天涯。”

如柏抱起手臂:“喂,难道你也是那种‘只恨生在帝王家’、一心只向往自由的悲情种子?这故事可太老了啊。”

楚明轩摇了摇头。

“你不渴望自由吗?”如柏有点失望地问。

“渴望……”

楚明轩透过马车的车窗望向外面的天地,彼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巨大的影子投向远处古老的城墙,映得这江山一片温暖的绒红:

“但是我有我的责任,我有我要去实现的心愿。”

如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他:“什么心愿?”

楚明轩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低头擦了擦笛子:“真的要说吗?那可能是个更老的故事。”

窗外暖红色的光芒漫到他的眼睛里,让一向清冷的他看上去莫名地多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夕阳西下里,楚明轩低声说:“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如柏沉默了下来。

楚明轩把箫举到了唇边。

在无边的风声里,在城外的小贩们收摊回家时遥远的吆喝声里,楚明轩的箫声响了起来。

如柏很难形容那箫声给她的感觉。

有一点清冷,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孤傲。

就像楚明轩展现给大家的样子。

然而那箫声并不是冷寂到底的,它尾音呜咽含混,像是藏了很多很多博大的温柔。

如果楚明轩在灯会上对见到的女孩吹一下他的箫的话……他根本就不用学任何搭讪的技巧。

没有任何女孩会拒绝这样的箫声,以及能吹出这样箫声的男人吧?

如柏欣慰地叹了口气……随即心里便涌上了一点酸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一想到楚明轩对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拿出他的箫……她的心似乎就有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然后泛出酸涩的汁液来。

这是什么道理?如柏很疑惑地想。

一曲终了,如柏呆呆地没吭声。

楚明轩把箫收回锦袋里,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他们已经到了距离沈府不远的地方,如柏已经该下车了。

她捧着脸默默地思索了片刻。

她在想,如果楚明轩真的需要一个太子妃的话……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美貌的、温婉的、贤淑的、精通琴棋书画的……

反正不是自己这个样子的。

有那么一瞬间如柏想——如果我是南宫晴就好了。

然而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讲给楚明轩听,只是非常夸张地给楚明轩补了一个热烈的鼓掌,然后热情而由衷地夸奖了他:

“吹得好,以后等你娶了太子妃,可一定要多吹给她听啊!”

说完如柏就仓惶地逃下了车,当然,有出息的沈二小姐输人不输阵,依旧走得欢天喜地气势磅礴。

楚明轩放下车窗的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弯弯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应该已经听到了。”他在心里安静地对如柏做出了回答。

如柏回到沈府时,已近黄昏,她刚一踏进府门,就有下人提醒她:“二小姐可回来啦,大少爷找你呢!”

如柏慢慢悠悠地向沈承松的书房走去,哪知道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沈承松在里面不时发出大笑声。

沈承松见如柏来了,冲她招招手:“快来快来,看看这封给你的信。”

如柏先是一愣,随即就冲上去揪住沈承松的领子摇晃:“沈大胖!你居然偷看给我寄的私信!”

她夺过沈承松手里的信,只见信封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挑战书。

这封信如八股文一般清晰明了——

第一大段毫无诚意地赞美了传说中的沈家神探,说世人都觉得她“神思敏捷”、“秀外慧中”、“古今第一奇女子”。

第二大段则猛地转折,表达了自己对此的不屑一顾,嘲笑她“雕虫小技、蒙猜结合,只配愚弄山翁野媪尔”。

最后一段简明扼要地点了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要挑战这位传说中的神探,和她进行一番推理上的比试。

难怪沈承松读起来要发笑——这封信实在从头到尾都昭示着写信人的闲极无聊、没事找事,字里行间一股愚蠢的气息扑面而来。

尤其是写这封信的纸,竟然是从私塾的作业里撕下来的,有半页还抄着《论语》。

他一边把信递给如柏,一边笑着问:“你说写这封信的小崽子多大?天天脑子里装着这档子事,耽误了功课可是要被先生打手心的。”

如柏拿过信来匆匆一扫——对方约她七月十五,也就是灯会那天,在十一街尽头的石狮子旁相见,一较高下。

如柏看着这封信,已经能想象出对方是个怎样猖狂的半大小崽子,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如柏的确长于破案,但是给这种小崽子倒倒脑子里的水可就不是她擅长的了。

既不能打又不能骂,难道要她拽着小崽子谆谆教诲地讲道理吗?

“随他去吧。”如柏心情疲惫地挥挥手,打了个哈欠,“我去灯会上还有别的事要干呢,谁有心情理他这档子事?让他自己等着去吧。”

几日之后,便到了七月十五,京城最盛大的灯会就要在傍晚时分开始。

白天的时间里,如柏上街给自己和南宫晴订了两副一模一样的面具,全都是木质的,又轻又薄,外面以白漆相覆,由手艺极巧的艺人用墨笔细细勾勒了栩栩如生的眉眼,两道卧蚕眉间,还用朱笔点了一朵嫣红的梅花。

取面具的时候,如柏又看到隔壁裁缝店新上的一批披纱颇为好看,忍不住又进去给自己和南宫晴一人买了一件。

裁缝店的老板认识她,当即拿了一件天水青的给她——但凡对沈二小姐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她对别的颜色一概没什么感觉,只偏爱一身天水青。

如柏另给南宫晴挑了一件茱萸粉的,和裁缝店的老板稍稍叙了叙闲话之后,便拎着大包小包赶往了南宫晴府上。

南宫小姐一直对去灯会这件事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跟着如柏一起梳妆打扮——她们一起梳了当今仕女小姐间最流行的灵蛇发髻,一起穿了当今仕女小姐间最流行的月白襦裙。

“我们两个这样戴上面具出门,别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南宫晴看了眼铜镜,低声咕哝道。

“披纱一披,我们不就有区别了?”

如柏把茱萸粉的递给她,自己披上了天水青的那件,打量着南宫晴:

“唉,茱萸粉这样的颜色确实是你这样有大家闺秀气质的人才能衬得起来,别人一穿都显得俗气。”

南宫晴瞪她一眼:“那你是什么?田间老农吗?”

两人收拾完毕,斗着嘴出了南宫府,一起直奔十一街而去。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处民居,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倒挂在屋檐之下。

他们沉默地目送着两个小姑娘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随后,一个人压低声音对另一个道:“传出去……穿青色衣服的是沈如柏。”

16.太子的目

南宫府离十一街有很长的一段路,如柏和南宫晴并肩走着,经过一个转角时,南宫晴没注意,衣风一带,腰上的一个硬物就磕到了转角的石壁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南宫晴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尖地发现了不对劲儿,整个人立刻亢奋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如柏惊讶地问,“怎么带了一把折扇?这不是公子少爷们才用的吗?你们这些闺阁里的世家小姐们不是向来都用团扇的吗?”

见南宫晴不说话,如柏越发兴致勃勃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别是哪家公子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南宫晴立刻面色绯红地打如柏的手:“说什么混账话呢?这扇子是我爷爷的,他那天去给韩王的长子,也就是世子殿下请平安脉,世子殿下满意他的医术,就给他提了一副扇面。”

眼见如柏一脸不明所以,南宫晴的脸更红了:“京城四大公子,你知不知道是谁?”

如柏老老实实地说:“我只知道京城八大菜馆。”

南宫晴:“……”

她叹了口气,给如柏普及知识:

“太子殿下的箫、孟四公子的刀、柳七公子的琴、韩王世子的墨宝——这便是世家小姐们暗中品评的京城最为出色的四个男子,和他们最为出色的东西了。”

如柏听后,第一反应是——原来那些看着端庄高洁的闺秀们私下里叽叽喳喳,是在品评这种东西。

第二反应是——楚明轩的箫原来这么有名?看来以后应该多叫太子殿下吹几首听听!

南宫晴不知道如柏的心理活动,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韩王世子名叫楚翎风,一手书法冠绝无双,我爷爷又最偏疼我,所以……”

“行啦行啦,你要是自己不想要,你爷爷还会硬塞给你不成?”如柏十分实诚地戳穿了她,“分明是你自己倾慕世子殿下的盛名……你见过他么?”

“没有,人家是尊贵的世子殿下,哪里是能随随便便见到的。”南宫晴仍在努力辩解,“何况我只是喜欢他的书法……”

如柏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兴奋地抓着南宫晴的袖子摇了摇:

“哎呀,你别说,这个楚翎风我虽然没见过,但是也有耳闻,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真的温润如玉,可谓‘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唉,都是姓楚的,人家韩王世子就是‘如玉’,楚明轩就是一个大冰坨子……说起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这位韩王世子殿下。”

如柏一边走一边对南宫晴说。

南宫晴满脑子都是怎么赶紧把如柏敷衍好,让她允许自己赶紧回家。闻言只道:“见着见不着又能怎么样,大街上的,难不成世子殿下还会随意和陌生女子攀谈么?”

如柏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马嘶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二人一起回过头去,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在她俩身旁停下,赶车人勒住马后,伸手掀开自己脸上的面具,一张霜雪般清冷的面孔露了出来。

如柏结巴了一下:“太……太子殿下……”

……可见“说曹操曹操到”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刚背后诋毁了楚明轩,这块大冰坨子就真的现身了。

南宫晴望了一眼楚明轩,她在宫中给妃子公主们请脉时,曾经因缘际会地远远见过太子一面,只是离得甚远,其实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如今近距离地看到楚明轩,她发现太子殿下剑眉星目,果然不愧“月夜一箫吹断雪”的盛名,浑身上下仿佛聚满了冷月霜华,端的是气质如冰似雪一般的清冷。

她忙施礼:“臣女南宫晴,见过……”

“南宫姑娘不必多礼。”

楚明轩挥手打断了他,他今天一身普通公子的打扮,只是言行举止间仍然可见天家的高贵风范:

“我今天微服出门,为的就是不要声张。起码今天晚上,不必把我当作太子。”

南宫晴微微点头,随后在莫名微妙的气氛里敏感地察觉到了点什么,立刻转头对如柏说:“你……我……要不,我先走了吧?”

她一直深居简出,对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然而近几日也阴差阳错地听闻了一点如柏和太子的事——人们都传言,她这个好朋友不日或许会贵为太子妃。

如此一来的话,太子和如柏同时出现在这里,南宫晴自认为应该要退避三舍。

如柏费心费力地要把南宫晴拉来和自己一起看灯会,实际上也只不过是找个由头,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太子殿下一起赏个灯……

如今运气超乎她想象的好,她倒是对南宫晴有点过意不去了。

“哎……”如柏猛然想起点什么来,对南宫晴道,“你出来都出来了,好歹去看看热闹……你要是不愿意往人堆里扎,有个普渡世人的女菩萨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干?”

她三言两语把自己收到“挑战信”的事对南宫晴说了,道:

“其实那种小崽子呢,被晾在那里,自己讨个没趣也就走了。不过你要是肯去教化教化他,挽救一下他的愚蠢,也就算是替他父母省了心,就当行善积德了。”

南宫晴犹豫了一下,和如柏不同,她对小孩子倒是很有一套的,于是片刻后她便道:

“我去倒是可以……但是那个孩子一心等的是你,见我过去了,未必愿意与我说话。”

“那怕什么?”如柏掏出准备好的面具,扣到了南宫晴的脸上,“反正到了十一街上,人人都戴着面具——其实你都多心了,那个孩子估计根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你就说你是沈如柏,他估计是发觉不了的。”

她想了想,把南宫晴身上的茱萸粉披肩摘了下来,把自己天水青的那块给她披了上去:

“这样,咱俩换一下——京城里稍微对我有点耳闻的人,都知道我只穿这个颜色,那个孩子一心拿我当假想敌,估计也知道这事——你穿着这个颜色去,他线索都对得上,肯定不会一打照面就怀疑你的,就算他之后起了疑心,你肯定也早把他收服了。”

“反正也没有几步路——就在十一街的那个大石狮子旁边。”

南宫晴应了下来,她披着那块天水青的披纱,和楚明轩简单地施礼告别后,就转入了巷子,自去找那个十一街尽头的石狮子了。

她走了之后,楚明轩看了如柏一眼,道:“不上车?”

他今天连马夫都没有带,亲自驾车。

如柏默默地看着她,脑海里十分本能地顺出了一段推理——

尊贵的太子殿下亲自充当赶车人,连个马夫都不带,说明他不想有旁人在场。

然而只是单单不想有旁人在场的话,他大可以骑马,不必赶车。

而驾车前来的话,只能说明,他有想接的人。

这个人……不会是我吧?

如柏呆愣片刻。

楚明轩这是制造了一个只有他俩在的环境么?

其实近日来,如柏的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安宁。

从上次佟来福的案件开始,她就已经从楚明轩身上,察觉出了某种不对劲。

所以她一边继续表面没心没肺地和太子殿下聊着,一边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提醒自己——离这个人远一点,否则可能有危险。

然而任凭她理智上怎么清醒,感情上却很难自己骗过自己——

她并不想离楚明轩远一点,她想经常看到他。

所以如今真实地看到了楚明轩的如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自己颇为激动的心情。

她脸上维持着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脚下却已经诚实而不淡定地急急迈了出去。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其动静之大,连车旁那匹高大的骏马都受惊般地震了三震。

可怜的如柏姑娘乐极生悲,直接被路上青石板翘起的边缘绊了一跤,五体投地地摔在了楚明轩面前,当街给太子殿下行了个大礼。

楚明轩:“……”

太子殿下无奈地挑了挑眉:“我以为只有南宫姑娘那样的人才会在见到我时有点儿拘谨,没想到沈姑娘也这么时刻不忘礼节,真是失敬。”

嘴上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不过太子殿下还是飞快地屈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把沈二小姐从地上拉了起来——

幸亏此刻京城里的人大多都去了十一街,这条街上没什么人,她的大礼没有被太多看客目睹到。

楚明轩顺势要把如柏拉向马车,就看到沈二小姐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等……等一下……脚抽筋了……”沈二小姐非常尴尬地说。

如柏简直快要崩溃了,果然灯会什么的真的不适合她。

她也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能碰到——磕的那一下倒是不重,就是刚好扭到了筋。

楚明轩叹了口气,他这次出来没有带下人,所以如柏现在这样,都没有能搀扶她的人。

“没事儿,我自己歇一下就好……”如柏吸着冷气,她一口气还没吸完,就看到楚明轩退开半步,背对着她半蹲了下去。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如柏很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原地炸毛地跳起来,然而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跳起来,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原地炸毛。

“上来……”楚明轩言简意赅地说,“我背你到马车上。”

“不不不不不不……不行。”如柏觉得自己这辈子结巴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你你你你……可是太子……这不是折我寿吗……”

“这没有旁人,分什么君臣尊卑?”楚明轩很有耐心地说,“分个男女就可以了,男人为女人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么?”

他的后背很宽阔,看上去稳当而可靠,如柏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趴了上去。

楚明轩站起来,稳稳当当地朝马车走去。

如柏趴在他的背上,小声道:“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对女人来说,都是可以当驮马用的对吗?”

太子爷的耐心终于耗尽,当即松了手,一副这就要把思维清奇的沈二小姐甩下去的样子,如柏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一把抱住了楚明轩的脖子。

虽然太子殿下已经换了寻常人家的衣服,然而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宫里,熏香的味道只怕已浸到了骨子里。

此刻如柏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已经依稀可以闻到龙涎香清冷的味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了出来。

如柏犹豫着,她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说不应景的话……然而有些话到了嘴边,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她抱着楚明轩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

楚明轩缓缓地站住了。

良久,如柏听到太子殿下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声音清朗,这一声如山风吹在初春泉水中未化的碎冰之上。

“这话应该我问你。”楚明轩平静地说。

如柏一愣,如果有旁人在场,恐怕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然而二人就是心照不宣地全盘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如柏沉吟片刻,低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状态。”楚明轩道,“你的状态不对。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大致对你也算有个了解,你活泼归活泼,但心思绝对不乏缜密透彻——否则‘沈氏神探’之名轮不到你来领。但是你最近明显活泼过了头——几乎快有点儿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意味。”

如柏作为一个世家小姐,体重并不算轻的,然而楚明轩稳稳地背着她站在原地,说话间丝毫不见气喘:

“你是在刻意地避免和我往深里聊,你害怕聊到任何正经沉重的东西……为什么?”

如柏深吸了一口气,轮到她推理了。

“原因很简单——你这个人不对劲。”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像个太子。”

楚明轩愣了一下,笑了:“这话你跟我父皇说去,能把他老人家吓死——这可是大事,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外姓人。”

如柏十分大逆不道地捶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身为太子而完全没有一个太子的样子。”

“我不是在说你平易近人,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没有太子的架子——你很亲民,不把自己当成天潢贵胄,这是我极为敬佩的。我说的是你做的事情……不像太子该做的事。

我破的案子中,已经有两个是你和我一起的了。如果说宋姑姑那一桩事涉皇家血脉,十分重大,你参与进来还算情有可原。佟来福的这一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身为太子,由你父皇钦命协助治理朝政已有数年,日理万机,为什么日常的活动会变成跟着我和孟学然一起破这种并不算太大的案子?”如柏道:

“我问过孟学然,你之前或许会叫手下人给他提供一些查案的便利,但是亲自参与进来推理侦破却是绝无仅有。”

如柏轻声说:“一个太子,放着更重要的事不做,来破这种小案子……我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你在刻意接近我。”

这话本身是极为暧昧的,然而由她说出来,字字皆是沉重,一点和儿女私情沾边儿的意思都没有。

“我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官宦人家小姐,有什么利用价值,是能让太子殿下宁可耽搁朝政也要来接近利用的呢?只有一件——我是唯一会破案、而又在官府中没有职务、在权力斗争中没有牵涉的人。

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一桩案子,不能光明正大地借助任何一方势力调查,也不想让任何官方的人知道,故而想来借助于我的力量?”

17.韩王世子

楚明轩沉默片刻,道:“无愧‘沈家有女使海枯’之名。”

他上前几步,走到马车旁边,把如柏放了下来。

“不过接近你,还有别的理由。”他轻声说。

如柏目光如炬地望着他。

楚明轩看着她满脸郑重其事的表情,顿时觉得内心十分疲惫。

算了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时候,你说喜欢就喜欢?人家信么?

于是太子殿下只好挥挥手:“没了,我刚瞎说的。”

如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和太子殿下,朋……朋友一场……有什么力所能及能帮得上忙的,太子殿下直说就是,不必绕这样的弯子。”

楚明轩飞身坐上马车,他风度极佳,手持马鞭的姿势也翩翩如不羁的公子:“省省吧,朋什么友……”

然而马车刚行出去几百丈,就有一个头戴官帽的胖子亦步亦趋地带着人从旁边经过,那胖子往旁边看了一眼,立刻捕捉到了楚明轩。

“哎哟……太子殿下,可算找到您了!”胖子简直要当场流下泪水,立刻不顾一切地飞奔过来。

楚明轩:“……”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微服出访的太子殿下刚刚光顾着和如柏说话,忘了把摘下来的面具再戴回去了!

后悔已经晚了,胖子泪流满面地拦住车架:“微臣带着人在十一街附近找殿下好久了……”

“王博昭……”楚明轩头痛地按按鬓角,“父皇又出了什么好主意?”

礼部侍郎王博昭赶紧道:“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陛下又吩咐,叫太子殿下今夜在灯会上代表皇族致几句词啊,微臣台子什么的都搭好了,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太子殿下的人,真是急坏我了……”

楚明轩沉默地望着天空。

楚明轩不打算干灯会发言这种扫人兴的事情,然而奈何不过王侍郎的苦苦相求,只好对后面的如柏说:“你去十一街东头那个卖玫瑰糕的铺子等我。”

如柏歇了这么久,腿也不再抽筋了,告别了楚明轩后,她扣好面具,一蹦一跳地来到了十一街东头的“刘记玫瑰糕”处。

“刘记玫瑰糕”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大点心铺子,以玫瑰糕为招牌,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点心,客人们可以坐在它厅里的桌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等新出炉的点心烤好。

灯会这天,“刘记玫瑰糕”为了答谢多年照顾它生意的客人们,所有的点心都降了三成的价,因此客人络绎不绝,此刻大堂里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都在等着买一包新出炉的点心回去。

如柏去向伙计招呼了一声,要了一包玫瑰糕后,就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等候。

刘记铺子里一片热闹,不断地有人拿了烤好的糕点离去,随即空位又被新的客人占据。

如柏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坐在桌旁等待着,就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一片嘈杂声响了起来,随即就有靠近门口的客人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阮……阮侍郎的儿子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高五尺、腰围也五尺的球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身后二十几个家丁一字排开,直接封住了刘记铺子的大门。

客人们吓得一惊而起,早有胆小的想要离开是非之地,然而有那二十几个家丁团团围着,连一只苍蝇也很难飞出去。

在座的人们脸色不由都难看了起来。

人人几乎都知道,户部阮侍郎三代单传,老来得子,膝下仅有这么一个独苗阮椁。

和所有过于溺爱孩子所导致的悲剧一模一样,今年二十七岁的阮椁成长为了这个京城最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之一。

在座的都是些平头百姓,遇到作威作福的官家子弟,第一反应都是躲。如今眼看是躲不掉了,虽然脸上都盖着面具,看不出是否愁眉苦脸,但一个个都耷拉着肩缩着背,唯恐自己被祸事波及到。

刘记铺子的老板早听到了这边的响动,立刻硬着头皮,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阮公子么?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阮公子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做。”

“免了。”阮椁高傲地抬了抬他层层叠叠的下巴,道,“刘老板做生意辛苦了,我本不想打扰的,然而我府上有个小厮偷了点东西,然后跑了。我带着人追,看到那小子跟着人流混进了你家铺子里,所以少不得过来一趟。”

阮椁打量了一下店铺内的客人们,由于正值灯会,因此几乎所有客人都戴着面具,他阴沉着脸道:“对不住了列位,我想搜搜身。”

人群一片哗然。

刘老板急得搓手道:“阮公子,我……我说,这不合适吧……来者是客,这样的话,您叫我这铺子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呢……”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是清白的,搜一搜又怕什么?”

阮椁不给他商量的余地,他打量着客人们,缓缓伸出了肥胖的手指,点了十几个人:

“从这几个人开始搜。”

家丁们就要一拥而上。

“慢着!”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男声,他声音温和,却带着隐隐的气势,“阮公子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照价赔给你就是了。”

阮椁循声望去,只见那里有个宽袍大袖的公子,玉冠束发,虽然戴着面具,但仍然可以看得出玉树临风的架势。

他正是阮椁点的十几个人中的一个。

“好大的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阮椁的目光突然变得极为引渡,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扯着嘴角冷笑道,“抱歉了,祖传之宝,无价!”

他一挥手,家丁们再次一拥而上。

枪打出头鸟,直接有两名家丁直奔那个率先出声的公子。

谁知那公子看着文质彬彬,竟然颇有身手,他架住其中一个家丁后,一脚踢开了另外一个,随即把手中的这一个推了出去。

此一推力量不小,那家丁踉跄着飞了出去,带翻了一排的椅子。

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再敢近他的身。

“愣着干什么!”阮椁怒吼道,“难不成还怕了这个小白脸么?!”

“慢着!”

阮椁被二次打断,面目紫涨地看过去。

这一次出声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如柏越众而出,她身形不高,并没有先前那个公子的气势,然而她信步走到阮椁面前,压低了声音道:“阮公子……家丑如此外扬,真的好么?”

阮椁的脸色立刻由紫转红,随后飞快地变白。

“来人,把这个丫头丢出去!”他冲身后的家丁咆哮。

家丁们冲上来,然而那个公子已然飞快地几步走上前来,护在了如柏面前。

“阮公子……”事到临头那人竟然还维持着翩翩礼节,拱手道,“欺负一个女子,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阮椁一派着了魔的疯样儿,哪里还管得着管不着什么君子不君子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公子只听他背后的小姑娘轻声说。

如柏朗声地开了口:“阮公子——如果你一定不肯善了此事的话,那么为何不把真相告诉给大家呢?”

“跑了一个小厮,需要带二十多个家丁这么声势浩大地追过来么?还是你追的是别的什么人?”

阮椁的脸惨白一片,似乎每一块肥肉都在抽搐着。

“还有,既然是你们家的小厮,就算你说你们家下人太多了,你没有见过他,那么难道府中的别人也没有见过他么?直接叫大家掀开面具一个个认一下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用搜身这样的笨办法?”

“还有……”

“够了!”阮椁大吼一声。

如柏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阮公子,如果你肯现在带着你的人走的话,事情还有收场的余地。”如柏平静地说道:

“你回去慢慢查,总能查到,犯不上在这里给大家现这个眼。”

阮椁惨白着脸沉默片刻,最后挥挥手,一众家丁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从刘记铺子里退了出去。

“就这么……走了?”

客人们惊疑不定地彼此望着,纷纷把惊叹的目光投向如柏,然而如柏只是轻悄悄地又坐回了自己在角落里的位子。

刘记铺子的老板过来作揖:“姑娘今日真是帮了小店大忙了,姑娘喜欢铺子里的什么糕点,尽管取用,小店不收一文钱……”

如柏连连客气着,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刘老板后,她还没独处片刻,那个先前和她一起对抗阮椁的公子便坐了过来。

如柏赶紧拱手:“还没感谢公子之前出手相救,真是失礼。”

那公子风度翩翩地回了礼:“姑娘客气了。若没有姑娘在,这铺子里不知还会闹出怎样一场风波。”

他沉吟片刻道:“只是此事小生仍然心存很多疑惑……不知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如柏道:“你是想问阮椁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又怎么发现了真相,是不是?”

那公子再一拱手:“姑娘聪慧。”

如柏摆摆手,道:“就像我之前说的,跑了个小厮的话,阮椁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而且他并不要求客人们掀面具,显然是因为掀开也没有用——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要找的这个人。”

那公子透过面具看着她,眼神清澈,显然听得十分认真。

“当然仅凭这两点,我也没法推断出他到底要找什么人——但是他点了包括公子在内的十几个人后,我心里便有了一点数。”

“他点的这十几个人,全都是男子——还都是年轻而身形颇好的男子,而且阮椁看着这些男子的目光都十分狠毒,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像是包含着妒火。”

如柏一摊手,“那么事情的端倪就很明显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捉奸现场。”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听说阮椁好酒好色,娶了十几个姬妾……这里面或许有不安分的,和外人幽会——没准儿就是相携着一起逛灯会,被人远远看到了,报给了阮椁。

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在先审问了自家姬妾后,审出来那人身上带了那姬妾的手绢、荷包一类的定情之物,于是有这搜身的一出。”

那公子听完后连连颔首,道:“姑娘还知道什么?”

“关于阮椁的话,就这么多了。”如柏耸耸肩,呼地一笑,“不过关于公子倒是有一点。”

“公子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清贵人家出身。刚刚我注意到,那些家丁要搜身的时候,公子的手一直按在腰间——想必那里是有什么绝对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

如柏道,“再加上我阴差阳错地得了些消息,知道皇族子弟们今日会出来与民同乐,因此忍不住揣度,公子挂在腰间的东西,可是出入宫禁的令牌?公子是……哪一位皇子?”

先前坐在如柏面前的公子眼神微微变了,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先前那种类似拘束般的守礼不见了,他的温润中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风流,对如柏道:

“姑娘叫什么名字?”

如柏不甘示弱地回敬过去:“是我先问的,该你先回答。”

正常的女子见到皇室子弟,鲜少有这么毫无怯意的——

不过沈如柏毕竟不是平常女子……

她可是在一时三刻前刚拿太子当了驮马的女子。

一个皇子而已,实在是吓不住她。

那公子也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如柏,片刻后,他温和应道:“在下韩王世子——楚翎风。”

楚!翎!风!

寻常的皇子吓不到如柏,结果一个世子反而吓了她一跳。

“你你你你你……就是楚翎风?”如柏一拍大腿,才把自己的尖叫声压成了小声的惊呼。

天啊,为什么放任南宫晴走了啊!

“我我我……听说过你!你字写得特别好!”

机会难逢,如柏很有心给南宫晴牵个红线,然而她对楚翎风了解有限,此刻纵然是想要恭维,也搜肠刮肚地恭维不出来什么有内容的话。

然而楚翎风确实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即使是坐在这样的小铺子里,穿着寻常的衣服,依然难掩高贵之气。

如果说楚明轩清冷孤傲似泉中雪,那么楚翎风就是气质高华如山间云。

就在如柏满心思索着怎么才能让楚翎风和南宫晴结识的时候,南宫晴也顺着如柏给她的地址,走到了十一街尽头的石狮子旁。

远远地,她就看到那里确实有个人影在等她。走近一看,那人一身不惹眼的粗布衣服,脸上和别的行人一样扣着面具,不过从身材上来看,确实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你就是沈如柏么?”那少年瓮声瓮气地开口。

南宫晴披着如柏留给她的天水青披纱,当然一口认了下来。

“这里行人太多了,会干扰到我的思考。”少年道,“我家铺子倒是就在不远处,你跟我去那里比试怎么样?”

南宫晴略一犹豫,当下便要拒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往一个少年的家里,终究是十分不妥的。

“你放心,不是去我们家,只是我爹开的小酒馆而已,铺子里还有很多别的客人,不是我们单独相处。”

那少年人不大,心思倒是通透,一下子就看出了南宫晴在犹豫什么:

“赶紧走吧,沈氏神探的名头全京城都响亮,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南宫晴不太擅长拒绝,就这么被一路带到了少年口中的小酒馆里。

小酒馆当真如这个少年所说,颇有几个客人,不过地方也处得偏僻,环境是十分清净的。那少年叫南宫晴坐下,也不说招待她吃喝点什么,上来就说:

“我们比试的事情,你没跟别人说吧?”

小孩子还挺有自尊心……南宫晴摇摇头。

然而就在她抬起眼睛要对这个男孩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她看到了那个男孩被面具覆盖着的脸上,露出的一双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而在那双闪着异光的瞳孔里,渐渐倒映出来的,是她身后一个无声无息立起的黑影……

在南宫晴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团黑影是什么之前,她的后脑狠狠一痛,然后眼前就化作了一片漆黑。

她背后的客人扔掉手中的茶杯,与对座的少年沉默着互相望了一眼,这间小酒铺子里其余的客人也都默默地站了起来,围着南宫晴站了一圈。

良久,那个动手的客人才压低声音道:“抬到后院绑起来,等主子的吩咐。”

18.移花接木

灯会最繁华处,礼部已经搭起了大大的台子,王博昭王侍郎艰难地挺着他巨大的肚子,满头大汗地把楚明轩引到了台子的旁边。

“诸位,这次的灯会,陛下广发圣恩,各位殿下亲自前来与百姓同乐,太子殿下亦屈尊纡贵,到达此处。”

王博昭人长得胖,嗓门也壮,他声如洪钟地一开口,底下的人群纷纷伸长了脖子看。

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仕女们,虽然表面上还要端着世家女子的风度,但面具后面的脸早就已经偷偷红了。

楚明轩,那可是楚明轩!在这些春闺少女眼中,他是不是太子倒在其次,关键是,那可是京城四公子之首、“月夜一箫吹断雪”的楚明轩!

而与仕女们结伴的公子们则心下略略有些郁闷,无奈对方贵为太子,太子要对百姓说些什么的话,他们只能听着——

只怕这太子金口一开就是长篇大论,那么灯会这样一年一度、一刻值千金的宝贵时光就要白白流逝了。

楚明轩走到台子中央,他的脸上也扣着面具,是皇上嘱咐他参加此次灯会后,特意叫内务府给他定做的,由纯金打造,但又只有极其轻薄的一层,故而戴上并不觉得沉重,又显尽了天家的尊贵风范。

而他虽然真容隐在面具之后,然则长身玉立,风姿卓然,往台上一站,无需露脸,台下便响起了小小一片惊讶赞叹之声。

在万众瞩目的中央,楚明轩淡淡地点了个头,道:“七月十五的灯会,月未圆而人已圆。”

这是个起兴的开头,众人都等待着他之后长篇大论的正文。

楚明轩平静地接道:“故而十分难得。请诸位尽兴。”

站在一旁的王博昭:“……”

他居然这就讲完了!

太子殿下又冲民众们点了个头,转身走下了台子。

“殿下……殿下……”王博昭着急忙慌地追上去,“殿下这就讲完了?这……这也太短了吧……”

楚明轩笑了一下,把身上那身王博昭一刻三分前刚给他披上的蟒袍脱了下来,随手搭在了王博昭肩上:

“灯会是什么日子?小儿女们共同花前月下的日子,何必让我占用他们的时间?”

他摘下那个纯金打造的面具,一把扣在了王博昭的胖肚子上。

在身后无数灯火的光芒里,王博昭看到那个一向以冰雪冷漠著称的太子殿下眼角微弯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里似乎映着整个凡间的灯影:

“王侍郎的夫人还在家里等你吧?

去找你喜欢的人吧。”

说完,楚明轩最后冲王博昭笑了一下,他扣上了一个普通的木质面具,转身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流里。

如柏正兴致勃勃地和楚翎风聊着,突然感到一个身影立在了自己的背后,带着一股熟悉的寒气。

如柏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后面的声音清冷地响起:“这位妹妹看着很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这不是自己前几天刚在马车上教楚明轩的话么?

好家伙!他学以致用了呢!

还没等如柏说什么,她对面的楚翎风先笑了,他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姑娘戴着面具呢,敢问太子兄是眼熟她哪里呢?”

如柏一愣,随即便意识到楚明轩和楚翎风是堂兄弟,难怪楚翎风只听楚明轩说了一句话,就立刻认了出来。

楚明轩心没如柏那么大,如柏和楚翎风聊了半天还没感觉出什么,楚明轩却是一眼就看出了楚翎风对如柏的兴趣。

然而不等楚明轩开口,楚翎风先笑了起来,他冲楚明轩一点头:“怎么,太子殿下认识这位姑娘么?”

楚翎风一拱手:“那么翎风还想劳烦太子兄为我引荐一二呢。实不相瞒,翎风年纪不小了,家父一直在催我速速办完人生大事,奈何一直没有寻到良配,方才这位姑娘与我有一番经历,为我解了好大一个麻烦,我亦发现这位姑娘聪慧绝顶,且有德有才……”

他话说得明白到这个地步,如柏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楚明轩看她不说话,当即目光就微微沉了下去。

怎么个意思——太子妃的位置她不愿意要,韩王世子妃倒是很有兴趣当一当么?

如柏沉默了片刻。

情势如此紧迫……看来又是她沈如柏发挥急智的时机了!

于是她抬起头来,冲楚翎风端庄一笑:“不瞒世子殿下说,我和世子殿下也是一见如故,何况世子殿下的墨宝名扬天下,我在闺中就久慕才名,一直十分倾心。”

如柏端庄地微笑着,微笑着……硬着头皮顶住了身边楚明轩身上那股仿佛要把方圆十里全化作冰天雪地的寒气。

楚翎风其实也感到了楚明轩的不悦,但是他还是风度翩翩地向如柏说道:“如此看来,我与姑娘甚是有缘,敢问姑娘芳名?”

如柏终于等到他问这一句了,当下激动得快要原地蹦个三尺高,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面上依然温婉有礼地曼声道:“南宫晴。”

她说完后,眼角带风地冲楚翎风眨眨眼睛,然后就翩然起身……逃出了刘记铺子。

当然,逃的时候,她还没忘记严谨地拿出自己当闺秀小姐的那半吊子工夫,十分强行地走了个世家女子的莲步。

楚明轩:“……”

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为了不当场笑场,连招呼都没和楚翎风打,立刻端出他那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架子,也飞快地转身走了。

楚翎风默默地把玩着桌上的茶杯,在心里轻声道:“太子兄,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只会围着你转啊。”

他看着如柏的背影,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楚明轩一出店门,发现如柏就站在不远处等他,心情瞬时又舒畅了不少,立刻冰雪消融,整个人简直有点如沐春风的意思。

“走吧。”他冲如柏招招手,“我很少有这种感受热闹的机会,陪我在城里转转吧。”

如柏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跟了上来。

她和楚明轩一起走出一段,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感觉你刚才对韩王世子有敌意呢?”

楚明轩道:“没有,韩王是我最敬重的叔叔,翎风是他唯一的儿子,我们的关系其实一向很好……我只是对他在你身边干的事有意见。”

如柏:“比如……哪些事?”

楚明轩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冷冷地回答:“喘气。”

如柏:“……”

她注意到楚明轩在往靠近城门的地方走,有点儿疑惑:“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啊。”

二人一路低着头往前走,楚明轩似乎还对楚翎风怀着那么一点芥蒂,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

太子殿下一不说话就显得浑身都透着凉气……如柏被这种凉气所震慑,愣是也跟着做了一路的哑巴。

可走着走着,她便发现二人已经走到了城门处。

现在已经过了出城的时间吧……如柏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我们来这里干嘛?”如柏小心翼翼地偏过头问楚明轩,“灯会灯会,这里黑漆漆的,又没有灯。”

楚明轩把太子的玉牌给守城门的士兵看了一眼后,回头对如柏说:“走,我们上城墙。”

如柏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上去。

城墙很高,饶是如柏算是贵族小姐里体能很不错的,登顶之后也呼哧带喘。楚明轩找了个角落,靠在城墙上,探身向外望去。

如柏跟着他一起趴在城墙上回头看去。

他们站得很高,因此十一街灯会的全貌几乎尽收眼底。远远地,那里似乎有一条灯影化作的龙,重重灯光中是欢度今宵的青年男女。

……仿佛每一寸时光都是盛世中百姓的平安喜乐。

就在如柏在心里轻轻感叹时,楚明轩开口了。

“你当时在马车上问我,渴不渴望自由……”

楚明轩的声音很清冷,然而在夏夜风的吹拂下,莫名增添了一种凉玉般的温润:

“自由其实是很易碎的东西,如果这世间有战乱、有饥荒,在温饱尚且做不到的时候,那么自由对于受苦的百姓来说,就是极为奢侈的、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我可能会更快乐,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自由自在,天地间何处不是家。

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来城墙上看一看。这世间有这么多百姓,他们没有什么权力,没有什么钱财,生死命运有时候只凭上位者的一句话。”

楚明轩看着远方,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我就想,我出生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上天选择了我,让我来守护他们的平安快乐。”

如柏沉默良久,最后只由衷地叹了口气:“心怀天下。”

“不尽然,也有私情。”楚明轩冲如柏偏了偏头,如柏看到太子殿下的眼角弯了弯。

“你以为我接近你是想用你的本事来查案子,对吧?”

如柏点了点头。

“算对,也不算。”楚明轩轻声说,“确实有一宗案子,悬而未决已经十余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弄清它的真相。”

如柏屏息凝神地等他说下去。

“然而今天晚上是个好日子,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个。”楚明轩的话锋却猛地一转,“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说‘也不算’吗?”

一提到案子就全神贯注的沈如柏这才意识到刚刚太子殿下还有后半句。

“什……什么?”

楚明轩叹了口气,道:“有个礼物,可能差不多到时候了。”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城外一声巨响,一束烟花被打上了夜空。

如柏惊讶地回过头去。

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一个接一个的巨大花团在空中炸开,光芒将两个人的脸映成一片深深浅浅的暖红色。

城内的人们被吸引过来,纷纷拥向城门处。

如柏和楚明轩并肩站在城墙之上,一束一束的烟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炸开,他们的脚下,汹涌的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的浪潮。

如柏惊喜地看着身边的烟花,转头问楚明轩:“这是你干的?”

楚明轩面无表情地回答:“也可能是韩王世子殿下干的。”

如柏:“……”

搞了半天,还没完呢!

她想了想,把从刘记铺子带出的纸包打开,名扬京城的玫瑰糕立刻发散出清新甜蜜的香气,温暖的夜风把这股甜香吹了开来。

如柏摘掉面具,自己咬了一块玫瑰糕,伸手把另外一块直接递到了楚明轩嘴边。

楚明轩僵直了片刻后,面无表情地掀开了面具,皱着眉头把那块叼了过去。

如柏叼着玫瑰糕,一边感受芬芳甜蜜的馅料在她的味蕾上打了个转,风把她鬓角的头发吹散在无边无尽的夜色里,她眯起眼睛,缓缓地微笑起来。

如柏和楚明轩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楚明轩第二天要进宫,因此只派了一辆马车送如柏回沈府。

如柏进了沈府的大门后,突然想起了代替自己去“迎战”的南宫晴。

她把剩下的玫瑰糕包好,打算第二天去看南宫晴的时候带上,顺便问问她和那个小崽子过招是个什么状况……

然而还没待她把玫瑰糕包好,就有下人匆匆来报,“小姐,南宫府来人了。”

来的是南宫晴近身伺候的婆子和丫鬟,她们身后还跟了一群小厮,如柏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卧房不方便让闲杂人等随便进出,他们便只派了一个最靠得住的婆子进来说话。

那婆子一向稳重,如今却急得要哭,她对如柏道:“沈姑娘是和我们家小姐一起出去的吧?”

如柏听了这么个话头便隐隐察觉到不对,忙问:“怎么?阿晴现在都没有回家么?”

“我家小姐不见了!一个多时辰前,老爷看她还没回家,就让人出去找到她,催上一催……然而十一街的灯会都散场了,街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却还没有我家小姐的影子……这大晚上的,她离开了灯会却不回家,是要去哪儿啊?”

如柏的心砰砰地跳着。

最好的情况是,南宫晴和那个写挑战信的人另找了个地方相谈,现在还没有结束。

然而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快三个时辰……比试什么要比试这么久?

何况南宫晴素日里又是个最最稳重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她若是晚归,一定会想方法托人到自己家里知会一声,绝不会到这个点儿了还一点音信都没有。

她一把抓住婆子的手:“我和阿晴是一起出去的,但中途分开了,我差不多有两个多时辰没见过她了……这样,你去告诉你们老爷,让南宫府的人全部出动,我这边也把沈府所有的下人都带上,我们一起去找!”

她心下越来越慌,之前那封看上去愚蠢不堪的挑战信,此刻再回想起来,简直像一个巨大的阴谋。

不对!如柏想,这不对。

这绝对不是针对南宫晴的……如果真是想要害人的话,对方的目标应该是自己!

有人想要对自己不利,阴差阳错地害了南宫晴!

如柏简直不敢想下去,她现在并不知道写那封挑战信的人想做什么,然而她也来不及去深思这些问题。

当下的第一要务,是想怎么保住南宫晴的命!

如果一切还来得及的话……

如柏的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她原地踌躇了两秒之后,短暂地吩咐了一声沈府的管家,让他带着人出去找,自己随身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冲进了夜色里。

她一路奔向了太子府。

楚明轩还没睡下,正在书房看朱州一带厂房对劳工的编制卷宗,见如柏一头闯了进来,连忙放下卷宗站了起来。

“我需要你……配合我。”

一路疾奔过来,如柏上气不接下气地叉着腰对楚明轩道:

“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沈如柏平平安安的,什么事也没出。”

19.营救

一炷香的工夫后,太子殿下府上出了一队的侍卫。

每个侍卫都骑着马,马蹄打在石板路上,哒哒的声响惊动了无边的黑夜。

这一队侍卫都在追着前面的一匹马,但他们追得并不多么卖力,喊得倒是十分有气势。

“太子殿下有令:先抓到沈如柏者,获纹银百两!”

……

情势刻不容缓,楚明轩和如柏也想不出来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能这样笨拙地先演一出戏——

状似是沈如柏偷了太子府的东西,太子正派人在追。

沿途有好事者听到,也纷纷跑过来看热闹,人群还一传十十传百道:“先抓到沈如柏的人,可以得到太子殿下的赏银呢!”

如柏生平没做过贼,做一回假贼,目的还是为了让全城的人都听到。

然而此刻南宫晴的性命要紧,名声之类的,之后再说吧。

只希望那个写挑战信的人能够尽快听到动静,意识到自己抓错了人……

如柏带着侍卫们在全程跑了一个大圈,估计整个京城都被这个动静惊扰到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如柏累得几乎要从马上掉下来,好不容易才在两个侍卫的帮助下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便有南宫府的下人驰马飞奔而来。

“沈沈沈沈……沈姑娘!”来人是南宫府的小厮,一路激动得话也说不利落了,“沈姑娘!我家小姐她……”

如柏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了。

炎热的夏天,她整个人愣是从里到外冻成了一根直挺挺的冰棍,只等着小厮说出来南宫晴到底怎么了,就当场裂开碎掉。

然而那小厮一口大气终于喘了上来,兴奋地接道:“我家小姐她回来了!”

如柏绝处逢生,整个人蓦地一松,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她勉强稳住了身形,问:“是在哪里找到的?有没有受伤?”

小厮一愣:“不是我们找的……是……是她自己回来的……哦不,是一队人送她回来的,说是一个公子的人。”

“小姐……小姐没事,就是吓坏了……她说她被人绑架了,是那位公子救了她,那位公子叫什么她也没说……”

这个小厮一看平时就不怎么接触权贵,对各大世家公子的名字显然极为不熟:

“不过小姐吓坏了,回来就发了烧,烧糊涂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念一个名字,她随身的小丫鬟跟我说好像叫什么,凌什么风!”

如柏猛地睁大眼睛。

半个时辰前,就在如柏在全京城被当成贼大张旗鼓被追的时候。

南宫晴在黑漆漆的屋中被捆成一团,卧在地下,她的嘴被布条塞住了,整个人叫不出声音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猛地,门开了,一群黑衣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蹲在她面前道:“我问你话,你点头或者摇头回答我,只要不老实……”他一把抽出怀中的匕首。

南宫晴呜呜咽咽地缩成一团。

“你是不是沈如柏?”

南宫晴摇了摇头。

“妈的,真抓错了。”那男人恼恨地一甩手腕,然而很快一转念,便又问南宫晴:“你和那个叫沈如柏的,熟悉吗?”

南宫晴犹豫了一下,不敢说谎,于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这样……”那男人继续说道,他长得很壮,看不清脸,但是目光极其阴狠毒辣。

南宫晴从小身边都是温文尔雅的人物,沈如柏这种级别的小姑娘在她的世界里都算个女版的混世魔王了,哪见过这样的人,吓得完全不敢和他对视.

“只要你配合,帮我们把她引过来,我就保你没事。不然的话……你这么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不回家,家里挺急的吧?他们要是最后找了一晚上,只找到你的尸体,该怎么想?”

南宫晴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抽泣。

“那就配合我们。”男人站了起来。

然而,南宫晴抽泣着,缓缓摇了摇头。

男人的目光瞬间阴狠了起来。

他把匕首递给身边的一个小弟,小弟会意,直接蹲下来把匕首架到了南宫晴的脖子上,那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好匕首,刀刃薄薄的一层,擦着南宫晴细腻的皮肤,几乎每擦一下都会有一条细细的血痕。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男人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南宫晴,“要自己的命么?”

南宫晴几乎泣不成声,她整个人在刀尖之下抖成了一团筛糠,然而良久后,她依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男人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线。

南宫晴看着他,泪眼模糊间,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作为出身清贵的世家小姐,以长辈的目光来看的话,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是个十全十美、知书达理的好姑娘。

然而她并没有多少朋友。

她虽然四书五经和女训女诫读得好,然而容貌并不算美,在琴啊、舞啊这些地方也平平庸庸,并没什么天赋。同龄的女孩子们向来不喜欢和她玩,说她太闷——

“才不要听南宫晴讲话呢,她一开口顶得过十个老学究,我弟都说,与其听她说话,还不如去学堂被先生拿着戒尺打手心!”

只有如柏不这么说她。

如柏没有一个世家小姐该有的样子,然而人缘倒是极好。她性格不错,天生会玩,又有个饱受好评的哥哥——沈承松虽然并不位列京城四大公子,但也绝对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由此一来,如柏几乎成了孩子王。

“谁说你坏话了你就告诉我,我负责打她。”那个时候胖胖的小如柏非常严肃地拿出手绢把南宫晴脸上的眼泪擦掉,“你别听她们瞎说,你一点都不闷,你认识好多好多草药,懂好多好多东西,我可羡慕你了。”

南宫晴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漆黑小屋的地板上。

她不是不想要命。

然而十余年的时光下来,如柏是她最好的朋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如果是如柏被抓,那么她或许会虚与委蛇,先假意答应下来,之后再找机会脱身。

然而南宫晴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不懂得怎么使计谋,所以她能做的,只是笨拙地摇头。

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害如柏。

就在南宫晴闭上眼睛,等着那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喉咙时。突然,门被猛地踢开了,随后,一枚飞镖稳稳地掷了过来,那枚匕首顷刻间便被打飞。

恍惚间,南宫晴只听得周围接连响起了数声惨叫,一队人冲了进来,那些黑衣人被七零八落地冲了开来,很快就被按倒在地。

接着,南宫晴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是谁来救自己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她看清了自己面前那个人腰上悬挂的小章,那是她熟悉的、无数次在闺中仿照着一笔一划临摹的字迹——

“翎风……”

楚翎风能发现南宫晴,完全是个巧合。

灯会散场后,他乘着车回韩王府,路过这一处宅子的时候,好巧不巧,他探头从车里往外看了一眼。

“停车!”几乎是瞬间的工夫,他便叫停了马车。

楚翎风打量着这座宅子。

“这是当初……宫里那一位私下置办的吧。”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有着印象。

“宫里那一位”置办这个宅子的时候托了一个商人,而那个商人恰好和楚翎风有一点私交,阴差阳错让楚翎风得知了此事。

“这看着……里面不太对劲啊。”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宅子的窗户里不时有人影晃动,明显有人在,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在压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恐怕是在密谋什么事。

楚翎风犹豫了一下,按说宫里那位位高权重,他不应该管这事的……

然而片刻后,他还是果断做出了决定——管!

随车的那一队侍卫被楚翎风悉数带进了宅子,就这样,被困在宅子中近三个时辰的南宫晴终于获救。

南宫晴就要感谢楚翎风,然而楚翎风只是温和地冲她笑了笑,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嘘,不要声张,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这里面盘根错节的事情可能很多,被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知道我参与进来了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我让人送你回家,此事不要声张。”

南宫晴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然而她不舍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楚翎风近在咫尺、仿佛玉雕的一般的面孔,觉得整个人似乎在做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楚翎风低头看了看她,温润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是真的气质高华,一尘不染……恍若云中君

南宫晴闭上眼睛,一颗眼泪急速地坠了下来,只觉得自己真的在做梦。

她的体温很烫,整个人连惊带吓地烧糊涂了,嘴里喃喃地开始说胡话:“见面了……又见面了……”

可能在她的梦里,她已经见过楚翎风无数次了。

然而楚翎风并不知道这一点,闻言只是有点儿惊讶:“姑娘,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看着南宫晴的脸,只觉得完全是陌生的。

莫非……他的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

“南宫……”南宫晴哑声道,“南宫晴。”

楚翎风怔住了。

片刻后,他笑了起来。

“南宫晴。”他轻声地念着她的名字,把手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不用怕,没事了。”

“睡一觉吧。”他温柔地耳语,“放心,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如柏急了一宿,沈府也没有回,直接在南宫府守着南宫晴,直守到了第二天中午,南宫晴的烧才退了下去。

一夜没睡的沈如柏走出南宫府,正打算回自己府上补个觉,就在南宫府的后门处遇到了去宫里请完安的楚明轩。

“我叫人查了,一点关于那个公子的音信都没有。”楚明轩道,“南宫府已经宣告要重金酬谢相救的恩人,然而没有一个人出来领这份赏金,被抓住的绑匪也完全没消息,不知道被那个公子怎么处理了。”

“也许……我知道是谁。”如柏低声道。

楚明轩看着她。

“但那个人或许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绑匪的信息目前全然不清楚,但我怀疑,对方的势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救阿晴的那个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愿意惹麻烦。”如柏摇摇头。

在南宫晴身边守了一夜,如柏也用这个时间,自己把前情后事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昨天晚上可能发生了太多阴差阳错的事情……”她低声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的南宫府响起了一片喧嚣。

“怎么回事?”如柏转身又折返了回去,把一个门口的婆子叫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不知道我们小姐这算不算因祸得福。”那婆子一脸喜色,“刚刚正门里来了人……是韩王府提亲的呐!”

“韩王世子殿下,有意求娶我们家小姐为世子妃!”

如柏愣了一下,和随后跟上来的楚明轩对视了一眼。随后,她缓缓地微笑了起来。

“好在……可能阴差阳错得很美好。”

20.旧案

简短交谈了几句后,如柏回沈府补了个觉,傍晚时分,养精蓄锐的她便再度约见了楚明轩,一起来到了十一街那个石狮子旁边。

“还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么?”楚明轩皱眉道。

如柏蹲下来细细地看着石狮子周围的石板地。

“昨天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土地是微微湿润的,因此出行的人很容易鞋底带泥。”如柏道,“你看这里,这些很浅的泥印应该都是当时那个等候的人留下的,他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一直绕着石狮子踱步。”

“你看,这里留下了一个还算完整的脚印——从大小来看,这确实应该属于一个半大少年。”

“等在这里的人是个半大的小崽子——这符合我们之前看到信的想法,阿晴应该对他没起什么疑心,她应该是自愿跟着那个小崽子走的。”

“但这个小孩不是真正的策划者。”楚明轩道。

“对,他应该只是个诱饵。”如柏点头,“阿晴半夜清醒过一会儿,跟我报了个地址——应该是昨夜她被绑的地方,你查那户宅子的主人是谁了么?”

“你早上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叫人去查了。”楚明轩道,“但是很蹊跷,各种途径都查不出来。”

如柏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这个宅子本身就是无主的;第二种是,这个主人很有办法,通过种种手段把自己购买这座宅子的痕迹消掉了。”

如柏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先一起过去看看。”

那座宅子离十一街并不太远,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便赶到了现场。

只匆匆绕着这个宅子转了一圈,如柏就下了结论。

“不是第一种可能,这个宅子一定有主人。”她说,“这座宅子是被特意翻修过的,墙壁用的泥封是近几年内京城才有的,门窗也全都加了厚——这是为了隔音。”

“还有,你看院子,只有前门,没有后门,是个死胡同,这意味着什么?”如柏低声道,“意味着进去了就很难逃出来。”

楚明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这个宅子本身就是被拿来做特殊用途的。”

“对,如果想要害什么人,把他骗到这里来,很容易就可以关押起来,再悄悄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如柏微微打了个冷颤,“京城里居然会在繁华地段里有这么一个现成的私牢……你能想到什么?”

楚明轩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想到……若主人并非位高权重者,不足以有这等本事。”

如柏跟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知道的一切和楚明轩分享。

“昨天阿晴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念叨了一个名字,是‘翎风’。”她轻轻说,“再加上今日韩王府上门提亲……阿晴和我说过,她之前没见过楚翎风,那么很可能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些什么。”

“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救她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位韩王世子殿下。”

楚明轩微微皱起了眉。

楚翎风作为韩王世子,身份贵不可言,然而就是他这样的天潢贵胄,也只愿出手救人而不愿公然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做的,显然是不想明着得罪这绑架案的幕后策划者。

那么此人的势力得大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皇室宗亲都心怀忌惮?

“我怀疑此人来自宫中。”良久,如柏道,“而且你别忘了……阿晴只是阴差阳错地被牵连了,策划者真正想针对的人,是我!”

楚明轩瞳孔一紧。

片刻后,他低声道:“是因为我。”

如柏如果仅仅是作为沈家二小姐的话,那么并不会有哪个大人物大费周章地想杀她。

然而她和楚明轩走得太近了……

东宫太子,那是无数权力漩涡的中心,而普通人一旦接近这个中心,恐怕就再难有独善其身的可能。

如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反而笑了一下,出言安慰:“事情都没准儿的呢,不一定是被你连累的——我之前办过那么多案子,没准哪次就触犯了某个大人物的利益,被记恨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但是这个案子……恐怕没法查下去了。”如柏轻轻地说。

是啊,查下去又怎么样呢?

连韩王世子都忌惮的人物,绑了一个小小的民女,即使被发现了,又能撼动到他的什么呢?何况那个民女最终也没有死。

在大多数情况下,王子犯法,都做不到与庶民同罪。

楚明轩没说什么,良久,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如柏的头。

“你放心。”

如柏抬起头来看着他。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以后我会护着你,想动你的人,先想想他有没有这个命。”

楚明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他微微咬着牙,下颌处显出了锋利的线条,“这一次我也不会放过,你等一等,等时机成熟了,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当日夜里,楚明轩写了一封信,交给小全子。

“去宫里,交给那一位。”他扬手把密封的信件扔给小全子,冰冷地补充了一句,“顺便告诉那位——别让我知道有下一次,否则……”

“我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如豆的烛灯下,楚明轩蟒袍玉带,眼神寒冷,绷紧的五官宛如寒冰雕成。

夜已经深了,沈贵妃的寝殿里,仍然有数枝蜡烛扑朔扑朔地流着烛泪。

“笙卢,云齐要喝的牛乳,可都准备好了吧?”沈贵妃裹了裹淡紫色的缠臂纱,轻声问身边的宫女。

笙卢是沈府的家生丫鬟,从小伺候沈贵妃长大,最是稳妥不过,当下立即道:“小姐放心吧,我亲手备下的。”

“那就好。”沈贵妃舒了口气,她已经不算年轻了,然而保养得极佳,身上又带着极为温婉妩媚的气韵,因此连眼角那一丝岁月带来的细纹,都让人看着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笙卢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沈贵妃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里包含了什么,心下不由暗惊,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之前给皇子投毒的宋氏已然被正法,难道饮食上还有什么危险么?”

沈贵妃轻轻一嗤,笑了出来:“笙卢,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望向雕花的窗棂,窗外是大片被层层宫墙锁住的夜色:“这里是后宫,是权力纷争的漩涡中心,表面上你看它花团锦簇,谁知道哪一束花蕊之间埋的就全是密密麻麻的刀刃?”

她顿了顿,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语:“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梦见宁贵妃。”

笙卢猛地哆嗦了一下。

宁贵妃——这个人已经死了许多许多年,而在这许多年里,她的名字鲜少有人敢提及。

她是皇帝的伤处。

也是……

当朝太子楚明轩的生母。

“当年我还是个小小的嫔妃,入宫没多久,天天想家想到躲在被子里哭。”沈贵妃喃喃道,“还在一开始就得罪了如今的皇后,明里暗里被使了不少绊子。如果不是宁姐姐为人温和,一直护着我,真不知……”

“小姐别想了!”笙卢忍不住出言安慰,“凶手已经被挫骨扬灰这么些年了——宁贵妃虽然红颜薄命,但是太子殿下这样争气,想必她九泉之下也是欣慰的。”

沈贵妃微微颔首,用手绢把眼角的一点湿润掩了下去:“不错,明轩是个好孩子……可是笙卢,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个古怪的预感。”

笙卢抬起头来望着她。

“我觉得宁贵妃的那件案子……或许并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笙卢闻言狠狠一惊,失声道:“小姐……”

这不是开玩笑的话。

当年这一案,前朝后宫惧惊,皇上史无前例地震怒。

身份高贵、德才兼备的贵妃被人谋害致死,留下还未及冠的幼子。

那是很多年前了——彼时沈贵妃还是入宫不久、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的沈嫔,当今皇后也只不过是惠贵妃,而皇帝的第一任正妻因病去世还不足一年,后位空悬,宁贵妃是最有可能的继任人选。

宁贵妃之死不但让深爱她的皇帝大病一场,也让其母族愤慨不已,矛头多次指向当时其他几位也有可能成为继任皇后的妃子——然而没有。

所有的妃子都没有被查出任何可疑的迹象,凶手背后似乎再也没有别人。

最后,并不曾生育皇子的惠贵妃因着年久的资历和极其高贵的出身被册为皇后,而东宫太子之位,给了宁贵妃留下的唯一的儿子——三皇子楚明轩。

笙卢勉强平静下心绪,问沈贵妃:“小姐怎么会这么想?”

沈贵妃沉默片刻,涂了蔻丹的指甲随着她绞起的双手而碰撞在一起,在寂静的黑夜里发出一声脆响:“因为明轩。”

“他这些年来不声不响……除了例行的祭奠怀念之外,没有太多多余的动作。”沈贵妃轻声说,“然而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知道他从未有一日真正地放下。”

笙卢眉头狠狠一跳。

“他那层清冷的气质,以及轻易不表露情绪、不让七情六欲表现在脸上……其实都是在保护自己。”

“我觉得,他根本就不信当年的论断,他认为真正害死他母亲的人,仍然完好无损地活在这个人世间。”沈贵妃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站定,“只是那人的根基超乎寻常的深厚,藏得也超乎寻常的深……而他之前还小,羽翼未丰,不足以与之抗衡。”

“而现在……”沈贵妃望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景色,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平静地让人觉得压抑的夜色,却总让人闻出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沈贵妃回过头来,看着笙卢,轻轻提了一下嘴角。

“而现在……

他长大了。”

21.风流劫

柳七复此刻正在楚明轩府上。

“之前的偏方都有按时服用吧?”柳七复道,“有什么效果么?”

楚明轩沉默着摇摇头。

“那就说明还是不对症。”柳七复敛袖道,“还要再试么?不是我劝你,这件事和你母亲的事……并不一定有联系。”

楚明轩沉默片刻,道:“还要麻烦柳兄再试试。”

柳七复咳了两声,平缓了一下气息。即便是夏天的晚上,人人热得恨不得袒胸露背之际,这位病琴师仍然披着雪白的外袍,他不疾不徐道:

“你坚持的话,我自然尽力,那么等两日,你再来杏花阁找我便是……可以带上如柏,不是我说——杏花阁主厨的大师傅见到她,真是仿若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一般,最近一直说发明了新菜,催我叫她来试吃评价。”

他们寒暄了两句,就在柳七复正要告辞之际,小全子突然来报:“殿下——丹阳郡主来了。”

楚明轩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出言阻拦,就听到屋外已经传来了环佩之声。

——丹阳郡主实在是不怎么拿自己当外人。

柳七复非常促狭地看了楚明轩一眼,嘴里念叨着:“太子兄艳福不浅,不浅……”

然后他就在楚明轩绝望到要杀人的目光里,一边十分不真诚地向他保证“我不告诉如柏姑娘”,一边忍着笑躲到了屏风后。

柳七复刚刚藏好,丹阳郡主就到了。

“唉,我就猜到表哥还没睡。”丹阳衣袂飘扬地走进楚明轩的书房,“总是这么操劳,可怎么好呢?我炖了参汤,表哥快补一补吧。”

丹阳郡主作为皇后母家那边的人,其实和楚明轩八竿子的血缘关系也没有——然而这一位天生自带一种扭股糖般的黏人劲儿,一声声“表哥”叫得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角落不甜腻。

“辛苦了。”楚明轩点了个头,“先放着吧。”

“表哥……”丹阳不仅声音像扭股糖,人也像扭股糖,当下就亲亲热热地贴了过来,眼看着就要依偎在楚明轩身边玩一出亲密版的“红袖添香”。

楚明轩何等人物,文治上惊才绝艳,武功上也是从小师承御林军统领,当下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地腾挪,异常巧妙地和丹阳郡主拉开了一个身位。

不排除会有男人喜欢丹阳这种积极主动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楚明轩只是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那个灯会上腿抽筋以后趴在他背上还紧张得直打哆嗦的小姑娘。

丹阳眼看自己这招并不奏效,只好委委屈屈地收住了计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道:“表哥知道吧,翎风哥哥快要大婚啦。”

楚明轩被她这声“翎风哥哥”又是腻得头皮一麻——如果不是已经知道楚翎风去南宫府提了亲,他都要怀疑和韩王世子殿下两情相悦的是眼前这位了。

“表哥到时候和我一起去观礼吧……”丹阳道,她一眼瞥见自己端来的参汤,“哟,光顾着说话,这可都快凉了,表哥要腾不出手的话,不如丹阳来喂你吧……”

饶是屏风后面的柳七复都听不下去了,感到自己本来就不太强壮的身体此刻变得更加虚弱……只恨自己不会做法,不能立时三刻收了这个妖孽。

楚明轩已经彻底放弃了“还是给皇后母家留点面子”的想法,一脸冷淡地把参汤推开。

“观礼我去……”太子殿下只要决定冷漠起来,那就是千里冰霜万里雪飘,“不和你。”

丹阳被这强大的冷意冻住了。

楚明轩彬彬有礼地把参汤放回食盒,递还给丹阳,简短说道:“不喝了。”

他扬起手,十分有风度地指向门口的方向:“不送。”

丹阳:“……”

柳七复:“……”

一天后,楚明轩果然带了如柏去杏花阁赴柳七复的约。

杏花阁的大师傅一见知音到来,二话不说地花了最大的力气做好菜。如柏一边运筷如飞,一边自顾自地赞不绝口。

她一筷子红烧鱼还没吃完,就听到外边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来者似乎不善。

如果正常的宅子外出现这样的脚步声,那么主人最好立刻警觉地集结家丁进行防范——这多半是仇人来了。

但是如果是柳七复的房间外出现这样的脚步声,那么大家不必太过慌张——这多半只是孟学然来了。

“天,今天客人多,孟少爷可别妨碍人家杏花阁的生意。”如柏嘀咕了一声,眼看自顾自地坐定八方不动的太子爷和风流自若旁若无人的柳七爷都指望不太上,如柏只好自己迎了出去,打算叫这位同样不太好对付的孟四爷消停点儿。

哪知道如柏刚刚出去,就看到孟四公子自己消停下来了,正对着一个人施礼:“陆公子。”

如柏定睛看去,只见孟学然对面站着个一袭读书人长袍的公子。

那人的袍子略有些旧了,然而人却并不显得寒酸,显然是世家才有的气质。眼睛不见得长得有多么精致,然而自带一股温暖的笑意,被这双眼睛含笑注视的女子,怕是很容易便觉得他对自己有情。

唉,如柏在心里摇头叹息了一声,一看就是少不了风花雪月的人。

本来,两个正人君子在风花雪月之地巧遇,总是有那么点尴尬的,然而那陆姓公子却颇为坦荡地一拱手:“孟公子好。孟公子来找哪位姑娘么?”

孟学然想了想,道:“柳七姑娘。”

正要上前的如柏:“……”

“…………说笑了。原来孟公子是来找柳琴师的。”那陆姓公子显然对杏花阁是极为熟稔的,脱口而出,“原来只听得孟公子武艺高强,想不到在音律上还颇有造诣。”

唱歌从来没有在过调儿上的孟四公子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

二人俱有各自要找的人,因此匆匆说了两句话后便散去了。

“那是谁啊?”如柏一边和孟学然一起进屋,一边道。

“陆学年,陆侍郎他家的儿子。”孟学然道,“人还不错,谈不上特有出息吧,不过也不算丢祖宗的脸,不过为人优柔寡断的,据说是个情种。”

“姑娘们可是最爱情种的。”柳七复离得老远就听到了他们说话,拨着琴弦,闲闲地插了一句,“我们楼里有个作诗作得极好的姑娘爱极了他。”

如柏老出入杏花阁,和楼里的年轻姑娘们自然混得很熟,闻言道:“作诗作得极好——难道是吴岚裳姑娘?”

柳七复一点头。

“天啊,那这小子艳福不浅。”如柏一掌拍到桌子上,差点儿没把杯子里的茶水震到楚明轩身上去,“岚裳姑娘长得多好看。”

“但陆公子对她似乎只是朋友——情分这个东西么,说不清楚的。”柳七复苍白的指尖一勾琴弦,“他爱的另有其人。”

如柏的好奇心立刻被激了起来:“谁?”

柳七复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勾,露出一个浅笑,也不卖关子,温和道:“杏花阁头牌歌女——苏浣溪。”

“更难得的是,他们是两情相悦。”柳七复的声音伴着如水的琴声,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

“天呐……陆公子这何止是艳福不浅,满京城的桃花都掉他头上了吧?”如柏啧啧称奇道。

杏花阁有三大花魁,是最富艳名的三个绝色女子。

分别是歌魁苏浣溪、舞魁华倾城,以及文魁吴岚裳。

想不到这陆公子也并非什么绝顶人物,竟然能三中得其二地讨得美人的欢心。

他们这边正讨论着,一个姑娘便叩了叩门,不见外地走了进来。

“哟,原是有客人。”进来的女子云鬓高耸,美目朱唇,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人如其名,的确是一笑可以倾城倾国的祸水——正是舞魁华倾城。

柳七复虽然身处脂粉扎堆的杏花阁,不过和众女也秉承君子之交,大多都只是淡淡如水,并不熟悉。

华倾城却是个例外,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和柳七复私交甚好。

“我刚在门口听着两句,仿佛听到了浣溪的名字?”华倾城拢一拢高耸云鬓上的珠花儿,“我正好是为她来问一句的——柳公子下一首曲子什么时候才能编完?编完她才好教那帮新来的小丫头们唱。”

其余的人说到底都是外人,不熟悉杏花阁的规矩,柳七复却是一下子抓住了这话的不同寻常之处:“教新来的歌女唱?那她自己不再唱了么?”

否则当红歌魁的曲子都是特意合着她们的嗓子写出来的,哪有允许这楼里别的歌女唱的道理?

华倾城轻轻叹息一声:“浣溪大约是呆不长了,打算趁着还有几天,赶紧找个人接她的班吧。”

柳七复眉梢一挑,问道:“怎么说?”

“当然是因为陆公子。”华倾城艳丽的朱唇微微一弯,透出一抹喜色来,“陆公子是真正的痴心人,对浣溪是一片赤诚,打算花大钱为她赎身,然后娶为正房妻子。”

不怪华倾城替她感到高兴,青楼歌女的命运大多悲惨,年少再怎样“五陵年少争缠头”,年老也难逃得过“梦啼妆泪红阑干”,命运不济的孤独终身、老死青楼,好一点的也不过是被大户人家收作妾侍,仍是看人脸色、端茶倒水的命。

而能被官宦人家的公子真心相待、娶为妻子,这根本是想也不敢想的好福气。

然则华倾城的高兴没持续多久,那双总是秋波荡漾的丹凤眼里又很快掠过一抹忧色:“只是为着这事,她已经和王妈妈闹翻了。”

众人都微微皱眉。

杏花阁虽是烟花之地,然而众女都自有风骨品格,因而愣是让这里成为了京城的一片风雅之处。然而这风雅之处的主人却并不风雅——杏花阁的主人,众人口中的“王妈妈”,是个掉在钱眼儿里出不来的女人。

眼看摇钱树要倒,这个女人怎么会善罢甘休?

华倾城还要再说苏浣溪这边遇到的困难,孟学然却突然打断了她:“陆公子这事……他家里人知道么?”

陆学年是很好面子的人,然而之前管孟学然借过好几次钱,都没能还上……一看境况就不好。

华倾城猛地沉默了。

如柏和楚明轩一对眼神,各自心下俱是一片了然。

“知……道。”良久,华倾城才小声说,“陆公子的父亲根本接受不了一个歌姬作儿媳妇……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陆公子有个姓刘的世伯,他家的女儿从小就一直以未来陆家的儿媳妇自居,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陆家没来闹什么,那姓刘的女儿却是叫人给浣溪传了好几次话,说……”

众人都看着她。

华倾城咬一咬丰润的嘴唇:“说如果她不停止勾引陆公子,就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的眉头都皱得更深了,只有楚明轩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行了,她当没王法吗?”

“是……”华倾城略略宽慰一点,道,“其实都没什么关系,陆公子和浣溪是真的两情相悦,这些困难,想必都是能解决的……”

她的目光越过对面的柳七复,看向窗外,突然嫣然一笑:“你们看。”

众人一起回头向下望去。

只见杏花阁后面的院子里,陆学年和苏浣溪正不顾周围往来的小厮丫鬟,紧紧相拥。

孟四公子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陆学年和孟学然先前就认识,倒是不觉得怎么样,浣溪却立刻害了羞,本来还打算回身来见个礼,此刻闻得口哨声,赶紧只往陆学年怀里躲。

陆学年笑了一下,温柔地拍拍她:“你先回去,我等会就去找你。”

待浣溪回去后,陆学年才拱了拱手,就要上来和孟学言再说上两句,然而他刚从小院绕回大堂的楼梯,就被楼梯上一个急速奔下的女子一把拦下。

华倾城此刻也引着众人出了房间门,正要下楼梯,正巧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岚裳!”

那拦住陆学年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对他痴心一片的诗魁吴岚裳。

浣溪作为杏花阁的第一把好嗓子,身量略丰,肤如凝脂,而吴岚裳却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上人就要和曾经的姐妹双宿双飞,她的身形愈发消瘦起来,腰细得几乎可以掐断,然而纵然如此,她走路仍然带风,整个人来势汹汹,气势不减。

“陆学年……”只听得岚裳咬牙切齿道,她的两腮已经瘦得陷了下去,头发也没有梳,凌乱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像个来索命的厉鬼,丝毫见不到原本的风情与美好,“我一直忍着不找你……然而我真的想问一问,我们之前算怎么回事?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陆学年悲悯地看着她:“岚裳,你诗文极有灵气,我待你如待知己。”

“知己?”岚裳猛地笑了起来,“我稀罕做这什么知己?”

一串眼泪急速地从她眼角坠了下来,岚裳一直隐忍不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她冲向最近的桌子,一把抄起茶壶,劈头盖脸地向陆学年的头上砸去:“如果你不爱我,又何必一直赞我诗做得好?何必每一首都写了和诗给我,让我以为你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真心?”

陆学年垂头而立,竟然躲也不躲,如果不是孟学然赶紧冲上来把他拉开,那茶壶连同里面滚烫的茶水怕是都要在他的头上砸出一片血花。

“哟!哟!”这里的动静太大,直接惊动了杏花阁的主人王鸨母。只见一个穿金戴银、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的肥胖女人忙不迭地扑了上来,“说话就说话!拿东西出什么气呢!东西不要钱买的吗!”

王鸨母愤怒归愤怒,然而苏浣溪这棵摇钱树眼看要倒,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对吴岚裳太凶,只能一边抱住嚎啕大哭的吴岚裳,一边拼命冲周围的小厮喊:“苏浣溪呢!叫她下来!都是她惹出来的幺蛾子!她自己过来看看怎么收场!”

两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得了吩咐,立刻向楼上冲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两个人缓缓地走了下来。

王鸨母一看他俩身后是空的,火立刻更大了:“人呢?”

只有如柏和楚明轩看到那两个小厮丢了魂一样的眼神,心头猛然略过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良久,那两个小厮都没说出来话。

漫长的沉默后,才有一个小厮颤抖着嗓子道:“浣溪姐姐……死了。”

22.红颜殇

苏浣溪的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她似乎不喜欢繁杂的装饰物,房间里除了一叠又一叠的曲谱和大大小小十几把琵琶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收藏。

而此刻她就倒在这一圈琵琶中间。

仵作来得很快,且在刚刚到场的时候便知道了这里不仅有大理寺少卿孟学然,还有当朝太子殿下,当即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过孟少卿和太子殿下倒是十分坦然,使得仵作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死者的死因是窒息。”仵作翻过苏浣溪的尸体,只见她白玉雕成一般的脖颈间,一道红痕触目惊心,“凶器是这个掉落在她旁边的带子,痕迹吻合得上。”

“那是个什么带子?”孟学然站在一边,忍不住出言询问。

“下官并不太熟悉……”

“那应该是个女孩挂在脖子上的带子,一般情况下用来拴个什么坠子。”如柏打断仵作的话,从自己的领口里揪出来差不多的一根:

“喏,我也有一根,栓的是我小时候外祖母去庙里给我求的玉观音像。”

楚明轩在旁边微微皱眉,立刻了然:“也就是说,这根带子在事发时,很可能本身就挂在死者的脖子上。”

他一挥手:“搜。”

捕快们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在房间里四处搜索了起来,片刻后,一个捕快便将一块金镶玉的坠子递到了楚明轩手里:

“殿下,这应该就是带子上原本坠着的东西,在拉扯的过程中崩开了,滚到了床下。”

如柏凑上来看。

那坠子端的是华美非常,由金丝手工编成一个小笼子,笼子里面是一枚洁白如雪的羊脂玉,上面以极精细的刀工雕了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这……是个定情信物啊。”饶是沈如柏对男女之事非常不通,她也好歹认识鸳鸯。

“是陆公子给的吧。”她回头扫了一眼。

然而陆学年压根就没有回答他。

陆学年本身在公子中,就属于儒雅文弱的那一挂,看到苏浣溪尸体的那一瞬,他就直接瘫在了地上。此刻已经被人抬到了大堂里,他身边的小厮正忙不迭地给他喂水,然而他闭着眼睛只是流泪,一口也喝不下去。

岚裳坐在他旁边,那个刚刚还大吵大闹的女人此刻看到陆学年的模样也歇斯底里不起来了,可能也依稀想起了和苏浣溪情同姐妹的时光,此时坐在陆学年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也只是默默流泪。

而之前那个提过的以陆家儿媳自居的刘姓女子也不知怎么的得到了消息,不过自矜大家闺秀的身份,不便踏足烟花之地,只是吩咐了人前来照应陆学年。

而王鸨母此刻阴沉着脸站在一边,她脸上的粉太厚,使得别人很难看清她是否有什么细微的表情。

如柏的眼神缓缓地从这一屋子人里滑过。

很难办,有动机杀苏浣溪的人……太多了。

岚裳不用说,女人为了嫉妒和爱情可能干出任何事情,何况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她有多么地深爱陆学年。

那个刘姓女子一直声称苏浣溪不离开陆学年就要了她的命……那么有没有可能杏花阁里混进来了她派来杀苏浣溪的人呢?

至于王鸨母,苏浣溪因为赎身一事已经和她闹得势同水火。从小养到大的乖乖女突然有朝一日为了一个男人要摆脱自己的控制……她会不会在恼羞成怒之下杀了她?

柳七复为难地看了一眼楚明轩,走上前来低声道:“太子兄想必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这里的案子我们等着巡捕房查就好……”

杏花阁是柳七复日常所居之处,出了命案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然而楚明轩只是个客人不说,还是个金尊玉贵日理万机的客人……没有把他也留下来一起查案的道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楚明轩的目光始终落在苏浣溪屋中那一圈琵琶上,他竭力保持住了表情的平静,然而眼神中却难以抑制地透着一股古怪。

——那眼神让如柏觉得似曾相识,然而她努力回想起在哪儿见过时,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不必,我今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楚明轩矜持地一点头,转身对王鸨母说,“劳烦收拾一个空房间出来吧,我们既然在场,就少不得帮着查一查。”

苏浣溪房间的隔壁很快被收拾了出来,几个小厮恭恭敬敬地引着众人进去。

如柏和楚、孟、柳三人围着红木圆桌坐下,其余捕快都在屋外候命,手脚灵快的小厮麻利地给四人倒上热茶后,便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

孟学然顾不上喝茶,直接转头问如柏:“有什么想法么?”

如柏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反问:“如果不谈线索,只谈动机的话,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

“那太多了。”孟学然英气勃发的浓眉皱了起来,“刘姓女子,王鸨母,还有那个吴岚裳。”

他顿了顿,道:“虽说现在没什么证据,但是要我说的话,我最怀疑的就是吴岚裳。”

如柏挑挑眉,无声地问他此话怎讲。

“刘姓女子是个从未踏足过杏花阁的外人,就算她妒火中烧有心杀掉情敌,也不会选在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吧?”

孟学然道,“至于王鸨母,无论她和苏浣溪闹得有多不愉快,苏浣溪死掉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既得不到赎身银子不说,还会因为命案惹上一身麻烦,影响杏花阁之后的生意。她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女人,不该因为情绪上的波动做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但是吴岚裳是动机最足的一个——她有多喜欢陆学年那小子,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对杏花阁也熟悉,动起手来很方便。”

如柏沉吟片刻,道:“小孟分析得有道理。”

还没等孟学然高兴一下,她紧接着便道:“之前我是单从动机上来说,分析完动机上的可疑人选之后,我们来看看现场有的线索——柳兄?”

柳七复一直没参与他们的讨论,然而整个人也绝对没闲着,正在飞快地整理捕快和仵作们查出来的结果,听到如柏叫他的名字,立刻云淡风轻地应道:“现场留下的信息并不太多,我梳理了一下,大概有这么几条。”

“凶器是死者生前一直挂在脖颈上的带子,原本拴的是陆学年给她的定情信物。”

柳七复把那个金雕玉琢的昂贵坠子轻轻放在桌上:“凶器的选定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可能是凶手特意选择的,暗示感情纠纷问题,也可能根本就是随手拽过来的。”

“房间的地板很凌乱,有明显挣扎过的痕迹,桌上有两杯已经凉了的茶。”

孟学然纵然是武榜出身,然而呆在大理寺多年,对案子也有了一种直觉式的敏感,闻言立刻道:“两杯?”

柳七复冲他点了个头:“两杯,都是满的,没有喝过。”

如柏和楚明轩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心下俱是一片了然。如柏低声道:“那么……就不是吴岚裳。”

孟学然一愣,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楚明轩淡淡地跟了一句:“她没有作案时间。”

“凶手并不是通过暴力手段破门而入的——苏浣溪给凶手开了门,还倒了茶,然而不等她喝,就被突然动手的凶手杀害了。”

“她的死亡时间是很好确定的,就在她从后院上楼到小厮再上去叫她之间的这一段时间里。”如柏接着说道,“她上楼没多久,吴岚裳就已经冲进大堂大吵大闹了,这期间相隔的时间太短,不够她杀人的。”

孟学然沉吟着坐在原地,柳七复看他一直不说话,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孟学然罕见地没和柳七复呛声,只是摩挲着下巴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个……很恐怖的想法。”

其余三人都看着他。

“我们想的这几个嫌疑人,都和苏浣溪闹得很掰,苏浣溪会客客气气地让他们进屋,亲自给他们端茶倒水?”

“我就是有点怕……能跟她这么亲密的人,别是陆学年那小子本人吧?”

屋内有片刻的寂静,然而孟学然的想法很快就被证明了不可行。

“没可能是陆学年。”如柏摇摇头,“第一他没有任何动机;第二,苏浣溪的死亡时间内他全程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在场证明是铁打的。”

“仅凭苏浣溪给凶手倒水就判断他们很亲密,太武断了。”她敲敲孟学然的头:

“有时候心里闹掰了,表面上也会维持客气,凭这条线索,说明不了太多问题。”

她站起身来,思索片刻,道:“还是查案的老规矩吧,我和太子殿下去跟所有可疑的人聊聊,柳兄和小孟去苏浣溪的房间里再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证物线索……”

“我去吧。”楚明轩突然开口道。

如柏猛然被打断,有点儿发愣。

“我是说我去搜查证物吧。”楚明轩也意识到了,赶紧补了一句,然而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好尴尬地沉默下来。

如柏没说话。

楚明轩今天不太正常。

准确地来说,是从在苏浣溪房间里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琵琶开始,他整个人就显出了一种异样的紧绷感。

太子殿下身上应该是有一些秘密的,这点如柏很早就有所察觉。

她甚至一直认为,楚明轩之所以一直对自己好,破案的时候跟在身边帮着自己,也是因为看上了自己的破案能力,想让自己帮他的忙——这件事她也早在灯会上就对楚明轩说过。

所以她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楚明轩这些秘密究竟是什么——她相信总有一天,楚明轩自己会告诉她。

可是一个小小的歌女而已,她用过的乐器……也能和当朝东宫太子爷的往事扯上关系么?

23.无人在场

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如柏心里转了个圈,然而现在这个情况下,一向冰冷自若的楚明轩罕见地显示出了情绪不太稳定的一面。

如柏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直接问,只是顺水推舟地点头道:“那柳兄和我一起去审嫌疑人吧,正好杏花阁的人你都熟——太子殿下和小孟去死者的房间吧。”

与案件有牵涉的所有人已经被捕快们分隔进了不同的房间,如柏和柳七复商量了一下,先进了吴岚裳的房间。

吴岚裳疲倦地半躺在一张罗汉床上,看到如柏和柳七复进来,也没有再花力气站起来见礼,由于下午的吵闹和哭泣,她的嗓子已经哑了,此刻只是很小声地说道:“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其实吴岚裳很美,生的是一副书香门第里弱不禁风的小姐模样,淡烟一样的眉毛,杏核一样的眼睛,只是现在她眼睛已经肿了起来,两腮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和因为爱情的滋润而容光焕发的苏浣溪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柏和柳七复坐下来,如柏犹豫片刻,这三个人的关系乱成一团麻,她一时竟没想好从哪儿开口。

“你们就想问我和她之间那些情情怨怨的事,对吧?”吴岚裳叹了口气,这个作诗的时候文辞达雅的姑娘说起话来倒是一点都不书面化,每一句都直截了当:

“直接问就可以了,没什么不能说的,人都死了。”

“当初学年刚来杏花阁的时候,和我们一帮姐妹都很好。”谈到陆学年,吴岚裳的眉眼立刻温柔了起来,满心的喜欢藏都藏不住:

“他是那种天生的温柔种子,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只把我们当作玩意儿,而是真的理解我们、怜惜我们——

说起来柳公子也是这样,只不过柳公子性情淡泊,不表露太多,而学年是真的平日里便给我们很多关怀,我们谁想吃什么,谁病了需要药,他都会设法给我们搞来。

没旁的心思,就是单纯图一个我们的开心,也不求我们因此感激他。”

“很多姐妹都喜欢他,但是和他最好的还是我和浣溪。”提及死者的名字,吴岚裳沙哑的声音轻轻抖了一下,“他是我真正的知音,他能懂我在诗里想表达的所有……”

如柏轻声出言打断了她:“抱歉,我有个问题——陆学年有明确跟你说过他爱的人是苏浣溪么?”

吴岚裳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长久的沉默。

在如柏以为吴岚裳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时,她沙哑着嗓子开口了:“有……”

她闭上眼睛,一大颗眼泪急速地坠了下来,整个人突然颤抖着哭了起来。

如柏和柳七复看她这样,几乎没法问下去。然而吴岚裳哭了一会儿后,便强自镇定了下来,一边擦干净眼泪,一边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恨她么?”

她兀自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当然恨,我一直在想,没有她的话,也许学年就会选择我了……”

柳七复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一句话。

“但是不是我。”她轻声道,“我是看到他俩在后院搂搂抱抱……一时妒火攻心,等浣溪上来我就冲了下去,前后衔接的时间非常紧,我没时间杀她。”

如柏沉默片刻,点了个头,道:“是,你的确不可能是凶手,所以我们也只是来找你了解更多情况——你觉得还有谁可能杀她么?”

吴岚裳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这座杏花阁里,最想让她死的人就是我——没有旁人了。”

如柏还想接着问,然而柳七复无声无息地拽了一下她的袖子,站了起来:“那么就先问这么多吧,吴姑娘好生休息。”

他站起来,白衣飘飘地向外走去,如柏连忙跟了上去。

一直等出了房门,如柏才向柳七复问道:“柳兄,你……”

“她在撒谎。”柳七复低声道。

“什么?”如柏一惊。

柳七复带她来到一个雅间里,自己动手给二人倒了茶,抿了一口茶水后,柳七复才道:

“你之前和吴岚裳只有过数面之缘,不了解她,看不出来不对劲是正常的。但是我一直住在这里,她们的事多少清楚一些——吴岚裳刚刚明显没有说实话,她的所作所为一直很蹊跷。”

如柏凝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发生的一切,表面上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之处,有情人约会,被负了的情敌哭闹惹事——但如果这个‘情敌’是吴岚裳的话,就很不合理了。”

“吴岚裳深爱陆学年而陆学年深爱苏浣溪——这些都没问题,问题就出在岚裳对陆学年的爱并不是自私的。”

柳七复道:“倾城跟我说过,陆学年要娶苏浣溪为妻的事刚传出来时,吴岚裳的确伤了好大的心,整个人消瘦憔悴得认不出,但是她私下里和倾城说过,感情之事强迫不得,如果真的有人能照顾陆公子,给他带来幸福和快乐,那么她也会从心底里祝福他们。”

如柏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虽然这么揣度别人可能很阴暗……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吴岚裳嘴上逞强呢?”

“口是心非的可能并不是没有,但是凭我对岚裳为人的了解,总觉得她不会。”柳七复沉吟半晌,道,“就算她之前说的都是假的,那么也还存在一件事不合理。”

“岚裳是饱读诗书的女子,平时作风和世家女子比也不差什么。非常不喜欢撒泼打滚那一套,为什么今天会闹这么一出?”

柳七复道:“而且就算她是情绪爆发——那为什么会在今天爆发?陆学年和苏浣溪在杏花阁里卿卿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也并没干什么比平时更出格的事,她有什么理由今天爆发?”

在案件方面,如柏总是格外敏感,闻言立刻捕捉到了柳七复的弦外之音:“你是说,她可能是在靠哭闹引开别人的注意力……给楼上的凶手打掩护?”

柳七复沉默片刻,吴岚裳说到底也是他的故人,他并不愿意她和命案牵扯上什么关系,然而这可能性确实存在:“对,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她在下面大吵大闹吸引注意力,她安排的凶手在楼上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柏捏了捏手指,听到自己的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柳兄,当时杏花阁的二楼,除了客人外,都是杏花阁自己的人……你觉得谁会帮吴岚裳这个忙?”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闪过,柳七复陷入了沉默。

“先去审审王鸨母吧。”如柏叹了口气,站起来,“嫌疑人才审了一个,别那么早下结论。”

和吴岚裳那边哀伤又冷漠的画风不同,王鸨母已经急得快要掀房顶了。

如柏刚推开门,就看到一张涂满了白粉、眉毛画得漆黑的大脸顶了上来:“姑娘!这可真不关我的事啊!”

如柏吓了一跳,赶紧和涕泪涟涟的王鸨母保持好距离,缓缓说道:“没人说你是凶手……但人死在这里,总要问问你情况的。”

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安抚下来,柳七复对捏着手帕小声啜泣的王鸨母开口道:“浣溪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

柳七复和杏花阁间并没有什么卖身契束缚着的关系,他只是在这里弹琴,对王鸨母的为人一直不太喜欢,因此说起话来也并不客气。

王鸨母抽噎一声:“我在大堂招呼客人啊……几十号人都能给我作证!”

柳七复和如柏对视一眼——又有不在场证明。

眼看着王鸨母又要眼泪决堤,如柏赶紧转移了话题:“这段时间里,所有浣溪身上发生的事,能讲的都讲一讲吧。”

“有什么好讲的?啊?不就是她一心要和那个小白脸远走高飞,不顾妈妈我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栽培嘛!”王鸨母咬牙切齿道,由于有着坚实的不在场证明,她说起话来也肆无忌惮起来,“死丫头片子!白眼儿狼!死了也好!”

然而一想到苏浣溪死了,她连那笔赎身金也拿不到了,王鸨母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道:“浣溪啊……我的浣溪啊……”

虽说嘴里口口声声喊的是浣溪,但听上去怎么听怎么像“银子啊……我的银子啊……”

如柏和柳七复一起沉默了片刻,几乎都想放弃和这个女守财奴打交道,然而破案迫在眉睫,如柏只好硬着头皮问:“你作为杏花阁的老板,可知道还有谁跟她有恩怨么?或者谁最近有什么困难……需要花银子的?”

然后为了钱被吴岚裳利用,成了杀苏浣溪的凶手。

“就吴……没有,岚裳不会做出这种事的。”王鸨母生怕让自己的另一株摇钱树也倒了,赶紧改口维护了回来,“也没人缺钱啊,柳公子知道的,我王妈妈再怎样爱钱,该给下人发的月银是从不拖欠的,不然怎么罩得住这么大的生意哟……”

如柏和柳七复不打算听她再念生意经了,匆匆应付了两句,就退了出来。

“现在的局势很明朗,有动机的人,无论是吴岚裳、还是和陆学年青梅竹马的那个刘姓女子、王鸨母,都没有下手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买凶杀人。”

柳七复道:“但确实,买凶的难度也很高,杏花阁不是什么低端的勾栏妓院,这里无论是歌女还是小厮都很体面,很难为了钱去做杀人凶手。”

如柏沉默下来,一时间她也没什么想法。

“那就……先去看看太子和小孟那边发现了什么吧。”

无人在场

24.伤情

“没什么特别的。”孟学然和楚明轩一起在苏浣溪的房间里呆了半个时辰,此刻引着如柏和柳七复进来,平淡无奇地说道。

苏浣溪的尸体已经被捕快们搬了出去,由于是被绳索紧勒窒息而亡,现场也没有血迹,因此除了比较凌乱外,这个刚刚发生过凶案的房间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

虽然都呆了半个时辰,但是孟学然和楚明轩状态完全不同——

楚明轩一直在观察那些琵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震动的瞳孔出卖了他内心起伏的情绪。

而音律白痴孟学然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些琵琶有什么可稀奇的,只好一直在屋里没什么目标地翻翻这儿翻翻那儿,最终也没翻出来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如柏看到桌上摊了几样物件,问孟学然。

“哦,那些,都是我随手翻出来的,应该都是陆公子给死者的爱情信物。”孟学然摊摊手,“我就都给放那儿了,等陆公子缓过来,再问问他还要不要吧。”

桌上是一支竹笛,两个已经发黄的草编蚂蚱,一对镯子——上面刻了陆学年和苏浣溪的名字。

“这竹笛大概是陆公子自己削的吧,真有心。”如柏凑上去细细看:

“蚂蚱应该也是他自己编的,还有这镯子——镯子倒应该不是他自己打的,这应该是东街那个玉石铺子出的货,他家当时弄了个噱头,说凡是定制了这种‘情人镯’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本来阿晴和韩王世子的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也打算打这么一对送给他们的……”

楚明轩心不在焉地顺口接道:“那送了么?”

“没有,阿晴和我不见外也就算了,韩王世子殿下……我好歹要送个贵重体面点儿的东西,东街那个小玉石铺子哪有什么好玉嘛,都是粗制滥造的……”话说到这,如柏突然猛地停住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非常非常不对劲。

她原地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陆公子不富裕吧?”

孟学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话锋一转到了这上面,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是啊,他爹知道他老和歌女混以后就很少给他钱了,他管我借过好几次钱了……”

如柏猛地转头看向桌上那一堆东西。

这没什么问题,没有钱,只要有足够的爱,两个人一样能足够快乐地在一起,就像这些礼物,虽然清一色地不值什么钱,但是浸满了心意,一样值得人感动。

而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

那个金镶玉的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陆学年爱苏浣溪,爱的是她这个人,并不因为她歌女的身份嫌弃她。

而苏浣溪爱陆学年,爱的同样是他这个人,并不因为他没钱就忽视他。

他们之间的礼物,大多是些不值钱、但是花费了很多时间与心意的小玩意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学年怎么会送给苏浣溪那么一个昂贵非凡的定情信物呢?

那真的是……他给的吗?

如柏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伸出手,轻轻点了点被放在苏浣溪床头的那个金镶玉吊坠,然后颤声问柳七复:“苏浣溪还有……别的亲近的客人吗?”

满屋的人静默地看了她两秒,然后就连一直魂不守舍的楚明轩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柳七复盯着她的眼睛,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陆公子和她定情后,浣溪就拒绝再见别的客人了,王鸨母没少为这件事和她吵。”柳七复道,“如果有,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如柏走上前去,一把抄起那个吊坠,紧盯着它看了片刻。

这太荒谬了,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了。

楚明轩站在一旁,清冷的面孔被窗外渗进来的阳光投上了一层阴影,他今天一直少言寡语,然而此刻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一般心有灵犀:“你怀疑陆学年,对么?”

如柏没吭声。

与其瞎揣测,不如用行动试一试。

她把吊坠握在掌心,直接转身出了门。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由于今天出了命案,杏花阁的客人全都走了,连小厮也各自被捕快们带走,因此空荡荡的大堂里只剩下陆学年一个人。

他呆呆地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公子……”如柏没有废话,直接上去摊开手掌,把这块吊坠展现在他面前,“请问你是从哪里买的这个信物?卖货的老板姓什么?什么时候把它赠送给苏姑娘的?她收到以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她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同时死死盯住陆学年的脸。

那一瞬间,如柏清晰地看到,陆学年一直死灰一般的面容上涌起了巨大的慌乱。

她“啪!”地一声把吊坠扣回掌心,默不作声地回头望向跟来的三个人。

起码有一点很清楚了——这个定情信物,并不是苏浣溪的情人给她的。

或者说……苏浣溪除了陆学年外,还有第二个情人。

“抱歉。”如柏后退两步,示意孟学然去叫两个捕快来,“我想搜一下陆公子的身。”

陆学年猛地缩成一团,发起抖来。

然而没有用,捕快飞速地从他身上搜到了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如柏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草草扫了一眼。

作为一个闺阁少女,信里前半段的话弄得她脸红心跳,简直不好意思多看——都是一些糜艳露骨的情话。

后半段则极简单地透露了一些令人心惊的信息——

“浣溪,再有几日我就回来了,你且忍一忍,骗得陆学年那个冤大头给你掏钱赎了身,我就给你弄一个全新的身份,我们远走高飞。”

如柏拿着信纸的手僵了一僵,然后无声地把它递给了剩下的三人。

四个人沉默地一起看着蜷缩在地板上眼泪流了满脸的陆学年。

“那小子怎么样了?”孟学然拿起茶杯灌了一气,把空茶杯往桌上一顿。

距离他们从陆学年身上搜出那封信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然而案件就此僵住了,毫无进展。

陆学年陡然从最伤心的死者家属变成了有极大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然而他的应对办法极其简单粗暴——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疾言厉色,甚至期间孟学然不耐烦地作势要武力逼供——陆学年都不开口说话,他蜷成一个大号的球缩在角落里,被逼急了就发出野兽一般的号啕。

“没怎么样,还是什么都不说。”如柏道。

“他不会说的。”楚明轩突然开口道。

所有的人都望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如柏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虽然他们今天都坐在这里,经历了一模一样的事,得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信息……但是对于这个案子,楚明轩知道的比剩下的人都多。

即便他和死者嫌疑人都基本上从来没见过……但如柏就是凭空觉得,楚明轩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然而楚明轩似乎现在并不打算把这些事拿出来和众人共享,只是字斟句酌地说:“很明显地,陆学年不是个聪明人。”

“如果他有作案动机的话,那么这个作案动机很显然和这个给苏浣溪写信送定情信物的不明男子有关。”楚明轩低声道,“然而这个事情其实透着很大的古怪。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男人,和苏浣溪有私情,送得起她那么昂贵的吊坠,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出面给苏浣溪赎身?反而要骗陆学年的钱?

何况骗谁不好?陆学年不过是个被家里阻断了零花钱的清贫少爷,为了凑这笔赎金一直焦头烂额四处筹钱。以苏浣溪的身份,有大把大把的富商愿意被她骗,给她出这笔钱,她干嘛费尽心力骗陆学年?”

“这些事情只要一想就会觉得蹊跷,但是陆学年应该都没有想到。”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样一个不够聪明的人,在事情有可能败露的时候,生怕自己多说多错,当然一句话都不肯说。”

陆学年这种满腔天真温柔的男人,真到了许多事情上,反而糊涂得不行。

如柏总觉得楚明轩还有话没说完,然而太子殿下克制了一下,竟然愣是不说下去了。

孟学然点头附和了楚明轩的说法:“对,陆学年这小子我知道,确实是个脑子里都是浆糊的人……但是……”

他清了清嗓子:“就算我们现在发现他有动机了,凶手也不可能是他啊。”

是的,吴岚裳其实还和苏浣溪一起在楼上呆过短暂的片刻,都因为时间太短被排除了作案嫌疑,陆学年全程就呆在楼下,怎么可能杀人?

然而陆学年这么不对劲的反应,又很难说命案和他没有关系。

如柏沉吟片刻,道:“我确实觉得陆学年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大。”

“第一,他被我们追问的时候表现出的反应,实在不像是无辜的;第二,之前小孟其实提过——凶手很可能是和苏浣溪亲近的人,虽然当时觉得这个推论站不住脚,但是现在想来,却也有一定的道理——不是亲近的人的话,怎么会离得近到可以被凶手一把抓住脖子上的带子?”

她寥寥数语下来,简单明白地指明了一个事实——最具备作案条件的人,确实是陆学年。

唯一不具备的是……作案时间。

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正是他们四个做下的。

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

就在众人沉默对坐的时候,有捕快来报:“那个姓吴的姑娘晕过去了。”

“叫大夫——怎么回事?”孟学然皱眉问道。

一个守在门口的捕快叫大夫去了,另一个来报信的低声道:“应该没多大事儿,就是急火攻心——是听到陆学年那边出事儿了之后直接晕倒的。”

如柏眉心猛地一跳。

对,吴岚裳。

吴岚裳又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如果真如柳七复所言,她今天的表现全都反常的话……那么她很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

如柏心头一震,她意识到这个动机是成立的——吴岚裳那样地深爱陆学年,如果陆学年要杀人的话……

她很有可能会帮他!

“吴岚裳当初说只要陆学年幸福,她就会祝福他们两个……也许是真的……但是如果陆学年找到她,告诉她自己被骗了,她很可能会帮陆学年一起向苏浣溪复仇……”

如柏喃喃自语道:“但是怎么帮……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杀人的时间……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么要一个帮手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

除非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可以互相伪造!

不对……依然不对……吴岚裳和陆学年在楼下的大闹都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肯定是他们两个人……

如柏只觉得自己脑子要炸,她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打算趁着吴岚裳在别的房间还没醒,先去她房间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柳七复和孟学然对她要去干什么毫无头绪,都在原地傻坐着,只有楚明轩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地跟了上来。

他们打听了一下吴岚裳房间的位置,径直走了进去。

吴岚裳的房间东西也很少,只是女孩子闺房应有的模样,桌上叠着一摞摞的诗稿。

从哪儿看起?

“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楚明轩低声道,“如果吴岚裳和陆学年都不可能是假的……”

他轻声道:“不在场证明如果不能从凶手身上做文章,那么能不能从死者身上做?”

如柏盯着楚明轩的脸,足足愣了半炷香的工夫。

楚明轩清冷而幽深的目光静静地回望着。

如柏猛地反应了过来,她转身,直接走向了吴岚裳的衣柜,一把拉开了柜门。

从苏浣溪出事以后,吴岚裳就再没机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因此衣柜也并没有收拾过。

她的大部分罗裙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挂着,然而只有一条被团成一个团,塞在最下面。

如柏把这条团成团的罗裙展开——天蓝色的底子,绣着银色的云纹。

她捏着这条裙子,裙子看上去只是薄薄一层纱,但捏起来却有极为厚实的手感——是在里面缝了东西。

如柏轻轻抖了一下。

——现在停在院子里的、苏浣溪的尸体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的一条裙子。

“你需要我说什么?”

吴岚裳已经醒了,她枯瘦的手指握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水,整个人的眼神却是绝望、平静和冰冷的。

“没什么了。”如柏和楚明轩坐在她对面,如柏把那条天蓝色的罗裙放到她面前,道,“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吴岚裳看了一眼那条裙子,裙子的里面被如柏翻了出来,露出了缝在上面的垫肩和内衬。

她身材太瘦,只有在衣服里面缝上好几层厚实的垫子,才能看上去和丰腴的苏浣溪差不多身量,最终瞒天过海。

她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冷也有点苦涩:“还想问什么的话,都问我吧,学年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他胆子小,你们别吓他了。”

如柏静默片刻,孟学然和柳七复把陆学年缉拿归案的时候那个男人痛哭流涕,确实是不用吓就已经吓到不能再吓了。

“今天陆学年来的时候,一进苏浣溪的房间,就把她杀害了,给她换上了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如柏盯着那条裙子平声道,“然后你穿上早就准备好的和苏浣溪一模一样的裙子,和他在后院约会。”

这就是如柏在楚明轩的提示下猛然反应过来的事实——他们当时,并没有一个人看到苏浣溪的正脸。

苏浣溪当时挡着脸跑上楼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害羞,都没有多想。

而其实真正的苏浣溪,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你造成了苏浣溪当时还活着的假象之后,回到楼上,匆匆换好衣服就冲了下去,在一楼和陆学年大闹。”如柏道,“我本来还想,你一个最重视礼仪的姑娘,就算伤心,也不至于头发乱成一团地下来……原来是没有时间重新梳一个与苏浣溪不同的发型。”

“你们就这样,把死者的真实死亡时间给修改了,让所有人都拥有了不在场证明——我说的对么?”

吴岚裳笑了一下:“很早就听说过沈家小姐是京城第一神探……遇上你是我们运气不好。”

“你说的都是对的,几乎一丝偏差也没有。”她倦怠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如柏想了想,感觉没什么需要问的了,然而旁边的楚明轩却开口了。

“这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是谁想的?你还是陆学年?”

如柏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极其浓郁的黑色雾气涌了上来,仿佛裹挟着巨大的秘密。

是的,这个手法根本不像是陆学年以及吴岚裳能凭空想出来的。

“是学年告诉我的,但是不是他想出来的。”吴岚裳道,“这事恐怕要从头说起。”

“原本学年和浣溪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伤心归伤心,但也真的愿意祝福他们。”吴岚裳的眼睛里涌起了薄薄的水汽,“但是就在前一段时间,学年突然找到我,告诉我他被骗了。”

“他说苏浣溪一直和一个有钱人有书信往来,还收了那个人的定情信物,偷偷挂在脖子上。”

“学年真的是个很单纯的人,他的世界里爱恨都是很简单的,爱的对立面就是恨。”

“他说他想杀了浣溪……问我愿不愿意帮他。”

“然后他就告诉了我他的计划……我一听就知道绝不可能是他想出来的,我问他这个计划是哪里来的,他告诉我是他在小酒馆借酒浇愁的时候,后桌的客人在互相讲奇闻怪事,其中有一个民间志异故事就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节,他是从那里得到的启发。”

“我知道这件事很冒险,但是我没办法了,学年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拉不住,如果我不帮他的话他一定会死。”

吴岚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并不后悔。学年那样地爱浣溪,浣溪还辜负了他……她该死。”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青白,她轻声道:“学年……”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柏才猛然发现,吴岚裳的眼神缓缓散开了。

“吴……吴姑娘!”如柏骤然叫起来,“大夫!去叫大夫!”

吴岚裳枯瘦的手缓缓垂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玉瓶缓缓从她的掌心跌落了下来。

在外面的陆学年被如柏的喊声惊动,这个文弱的公子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命挣脱开了压着他的捕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岚裳……”他想握住吴岚裳的手,然而他的手已经被铐住了,他骤然大哭起来,“岚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吴岚裳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缓缓地,她把手放在了陆学年的头顶。

“学年。”她轻声说,“不要怕。”

“我来赎你的罪。”

她轻轻地,缓缓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学年……”

陆学年慢慢睁大了眼睛。

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就这样离开了他。

25.往事疑云

如柏长久地没有说话,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身边楚明轩冰山外表下的情绪波动。

在痛哭的陆学年即将被捕快们带走时,楚明轩猛地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陆学年被拷着,一群捕快把他围在中间。

楚明轩径直走到他面前,陆学年抬起一双呆滞迷离的眼睛盯着他。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楚明轩面无表情道,“你从哪发现的信?”

陆学年呆滞地没有回答。

“你从哪发现的信?!”楚明轩的神色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凌厉,东宫的气场刹那间被他激发了出来,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气场凝结在了他的周围。

“枕、枕头下……”陆学年被这种气场所震慑,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苏浣溪真有那么个秘密情人,她会把信压在枕头底下等着被你发现?”楚明轩冷冷道,“至于那个坠子,我在她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写给当铺的字条,她应该是要当了那个换钱。”

“明白了么?因为你凑不够赎身金,她打算把自己的私物卖了换钱赎身,好和你在一起。”

害怕老无所依的歌女们大多有几样压箱底的首饰,她们存大笔的银子不方便,往往会把之前恩客们的赏金拿去换两样特别名贵的首饰贴身收着。

陆学年筛糠似的地发起抖来。

“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楚明轩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冰冷到极点,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刚把这个首饰取出来,你就发现了有奸情的信,你刚起了杀心,就有小酒馆里讲故事的人给你提供方案。”

他最后看了一眼崩溃的陆学年,转身走了,轻飘飘地把最后一句话砸到陆学年的头顶:“你被人当枪使了,杀了和你相爱的的姑娘,也害死了另一个爱你的女人。”

如柏赶紧迈步追上了楚明轩,在他们身后,陆学年骤然发出了崩溃的大哭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如柏一溜小碎步地追着楚明轩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个案子和楚明轩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如柏有种感觉——楚明轩的情绪快要克制不住了。

楚明轩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明轩!”如柏情急之下直接变了称呼。

楚明轩猛地停住脚步。

“大家、大家都是朋友……”如柏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们说,别自己憋在心里……”

楚明轩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你很好奇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对么?”他轻声道,清冷的嗓音里是如柏从没听到过的黯淡哑然。

如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事,可以说。”楚明轩突然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指指对面,示意如柏跟着坐下来。

“你还记得当初尼罗国遗孤试图毒害皇嗣,用的是什么毒么?”

如柏短暂地思索了一下,就回想了起来:“蕃木蒿。”

对,就是这种毒,当初楚明轩在轿子上还特意让她把名字记下来,说是之后还会用到……

“十二年前,我母妃去世,死因是蕃木蒿中毒。”楚明轩低声道。

如柏猛地抓紧了裙摆。

如柏抬头望向楚明轩,只觉得自己的脊柱一寸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宫里的事她听姑姑零星说过几句,但是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此时楚明轩猛然提及这样大的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幽暗的光线下,在自己模糊的印象里拼凑那桩已几乎要埋葬在岁月中的旧事——

十二年前,作为当今太子生母的宁贵妃因服用下过毒的莲子粥而去世,经过查证,凶手系贵人岳氏。岳贵人曾因嫉妒宁贵妃而多次顶撞,被管教后怀恨在心,最终动了杀意,酿成悲剧。

听到这里,此案的性质似乎只是寻常的宫妃争斗,证据确凿,凶手也早已付出代价被皇上处死,并不存有什么疑点。

然而蕃木蒿这样的毒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绝不常见,怎么会在十二年后,又被尼罗国遗孤以同样的手法再次使用?

如果是巧合,那么也未免巧得过分了,可是如果不是,事隔十二年,两个案子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深不见底的联系?

楚明轩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眼神,一字一顿道:“这还不是最巧的。”

“那碗莲子粥……本来应该是我吃的。”

如柏几乎惊得站起来,她问楚明轩:“这事皇上知道么?”

楚明轩面沉如水地摇摇头:“我当时太小了,出了这种事,父皇只会审问宫人,不会来逼着刚刚失去母亲的我回忆事情的经过。”

“当时岳贵人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说她对我母妃积怨已久,早就蓄谋要害死她。”楚明轩的目光在昏暗中看不出情绪,“但是我知道这一切说不通,母妃宫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每天午后的那一碗莲子粥是做给我吃的,如果真是岳贵人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地买通宫人来下毒,她不会连这个最基本的信息都打探不到。”

他揉揉眉心:“如果不是我那天恰好没胃口,那碗粥杀的一定会是我。”

“但是在岳贵人的供词里,她的目标仍然只是宁贵妃,而不是你?”

楚明轩沉默着点了点头。

如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大的逻辑漏洞,为什么没有一个宫人跟皇上禀报?“

“因为案件太清楚。”楚明轩道,“被收买的宫人和背后指使的人都很快被揪了出来,真凶很快招供,细节、手法、动机全都无懈可击,所以很少会有人回头再去细想,想到那碗粥其实是做给我的。”

如柏的手紧紧捏住裙角,紧到裙上的绣纹在她的手上印上了图案一模一样的花纹,良久她才小声道:“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吗?”

“十二年了,如果尼罗国的那件案子……这两桩案子真的有联系,那么背后的秘密可能是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得深,如果去查的话,搞不好是引火烧身。”楚明轩看似慵懒地靠在软座上,如柏却能看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身体的紧绷,“那是我的母亲,即使过了十二年……我也不能放过真正要害她的人。”

如柏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今天……”

“今天你奇怪的表现,又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么?”

“岳贵人原来是我四叔——也就是韩王府上的一个舞姬。”楚明轩低声道,“由于她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叫人很细致地查过她。”

“她虽然名义上是舞姬,但最擅长的是琵琶,拜的是江南乐府一个很有名的琵琶女当师父。”

“那个琵琶女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世的时候由于指法稀奇古怪,收的徒弟也很少。”

“为了配合那种古怪的指法,她们弹的琵琶上,最上端都会有一个凹槽。”

楚明轩说到这里,如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站起身来,就要冲上楼去。

“不用去看了。”楚明轩按住她,“苏浣溪的琵琶上,全有这样的凹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大概是岳贵人最小的一个师妹。”

楚明轩轻声说:“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有人操控了不长脑子的陆学年……借刀杀人除掉了苏浣溪,我猜是因为……灭口。”

楚明轩说完以后,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如柏坐在原地,思绪莫名地飘了出去。

她突然很想问问楚明轩——你接近我,陪我查案子,对我这么好,是为了让我用我的能力帮你查出这件事的真相么?

一直心很大的沈二小姐突然惆怅了起来。

虽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

沈贵妃曾经握着她的手跟她说,皇室里的人是很难有什么真情实感的,大部分的关系不过是彼此需要、彼此利用。

她没说得太明白,但是如柏模模糊糊听懂了。

皇帝与妃子的关系不过如此——皇帝需要妃子为自己繁衍子嗣、排遣寂寞,妃子需要皇帝赐自己锦衣玉食、家族昌盛,这种彼此需要的关系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贵妃这是在悄然叹息自己并未真正爱过的一生。

这也是如柏当初为什么极力不愿意嫁给太子的原因——和楚明轩这个人本身没关系,她见到了自己姑姑的生活和命运,知道这样权力中心的漩涡里,爱情是多么可遇不可求。

如果楚明轩接近自己是因为想用自己的破案能力,那么也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就是这样么……就真的,仅仅只是这样么?

如柏的神还没出完,就被楚明轩打断了。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用放在心上。”楚明轩突然开口道,“我刚才情绪不太稳定……本来不想说的,都是你非要问。”

如柏睁大了眼睛——什……什么意思?

“你灯会上就问过我,是不是想利用你查案子。”楚明轩揉揉额角站起来,“我承认,我之前认识你不久的时候,的确想过你或许可以帮忙。”

“但是南宫晴的事情提醒了我。”他低声道,“这件事情,不管幕后黑手是谁,他都显然背景异常深厚……我怎么可能再把你扯进来?”

“小姑娘别管这种宫里的事儿,安全第一。”楚明轩揉了揉如柏的头发,刚刚得到牵扯旧案的信息,他好不容易才把情绪平复下来,此刻显得有些疲惫,“我自己的事,自己能查。”

楚明轩说完,没有再多做停留,直接跟着孟学然去了大理寺——虽然明知道对方留下线索的可能性极小,他还是打算碰碰运气,再审一审陆学年。

留下如柏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心潮起伏了大半个时辰。

如柏感觉自己真是个奇怪的人。

楚明轩要是让她帮着查吧,她担心人家跟她没什么感情,和她玩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她,一点稀有的少女心恨不得碎成渣;结果楚明轩压根儿就不让她帮着查,她又不干。

贱兮兮的沈二小姐一天四趟地往太子府跑,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一百零八种武艺轮番上阵,非要楚明轩把当年案子的卷宗调给她。

楚明轩十分干脆利落,就两个字——“不行”。

开什么玩笑,如果灯会那天被抓走的是如柏,楚明轩觉得自己非疯了不可。

一想到南宫晴为如柏挡了这一次,楚明轩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不过听如柏偶尔说起,似乎南宫小姐也因祸得福,成功地和梦中情人喜结连理,倒也称得上是塞翁失马了。

而楚翎风和南宫晴的婚事也越来越近。

是夜,雨打窗棂,楚明轩百忙的间隙特意抽出空来问小全子:“礼都备好了吗?”

小全子十分妥帖地取来礼单:“都备好了,殿下不放心的话可以再看一遍。”

楚明轩一目十行地扫过,道:“给韩王妃的礼再厚一点吧——礼金翻一倍。”

“翻……翻一倍?”

“对。”楚明轩云淡风轻地把礼单放回小全子手里,“她会明白的,这只是太子府的一点心意和补偿。”

小全子一边听话地修改礼单,一边感觉自家这位爷真是个闷葫芦——表面像座冰山,私下里已经直接把沈姑娘纳为了太子府的范畴。

“我说殿下也……太含蓄了。”小全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多这么一句嘴,“奴才觉得沈姑娘这方面……心比较大,殿下不明说的话,可能靠她自己很难理解到这层意思。”

楚明轩本来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茶杯,听到小全子的话,目光突然微微一沉。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无边夜色的宁静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

皇后被雨打窗棂的声音惊醒,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保养得当的鬓角并未见得一丝白发,然而此刻却被冷汗浸透。

“娘娘怎么了?可是又被噩梦魇着了?”皇后宫中的主事宫女秋音闻声走上前来,用绢子小心翼翼地拭了拭皇后额上的冷汗,“三伏天就是容易睡不好,奴婢叫小厨房做一碗去暑安神的汤来可好……”

她话音未落,伸出去拿着绢子的手便被皇后一把抓住。

“秋音……”皇后的手上腻的全是冰凉的汗水,她的声音也仿佛脱水一般虚弱,“我梦见宁贵妃了!”

秋音猛地一滞,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后紧紧攥着秋音的手,片刻后,低声道:“凤印呢?”

照理凤印并不存放在寝殿,然而这一位皇后与之前的不同,她似乎格外需要这么一个东西来让她安心——如果可以的话,恐怕她会用凤印当枕头,日日枕在上面睡。

秋音起身,飞快地从寝殿中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凤印并册立皇后的圣旨宝册,将整个匣子递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将这个颇为沉重的匣子紧紧抱在怀里,半晌儿,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她把手指放在冰冷的玉石表面,轻轻摩挲着,温柔得就像抚摸着一个婴儿。良久,她才轻声说:“秋音,你说,为什么本宫没有儿子呢?”

秋音纵然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宫女,也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当下就双腿一软地跪下了。

“娘娘……娘娘福泽深厚,来日……”

“行了!”皇后厌倦地挥了挥手,“套话就不必说了,我都这样的年纪了,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除了手里这块死玉……我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

秋音战战兢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原本……连这块玉都不是我的。”皇后伸手把凤印从匣子里捞出来,捧在手中端详着,良久才玩味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说不出的冷漠苍凉,“宁贵妃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宠爱有宠爱,要子嗣有子嗣……”

“可惜啊……”皇后面无表情地把凤印放回了盒子,她空洞的目光转向窗外,望向无边的瓢泼大雨,“就那么个节骨眼儿上,她死了。”

一道闪电猛地划过夜空,秋音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皇上那些年,最喜欢的就是宁贵妃。”皇后恍若未觉,低下头轻声说,也不知是说给秋音听,还是根本就在自言自语,“我甚至觉得皇上把太子的位子给老三,就是因为对那个女人的悼念转到了她儿子身上。否则的话——老六不聪明么?老六就一定比老三差么?老六的母族势力甚至还在老三之上——然而皇上就是立老三做了太子。”

秋音静默了片刻,她到底是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宫女,此刻已经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里回过神儿来了,皇后这么多年的心病,这么多年心里筹谋过什么,在乎些什么。她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轻手轻脚地起身,秋音点上了一束安神香,低声道:“娘娘睡吧——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这后位到底都是娘娘的,太子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娘娘都是尊贵无匹的皇太后。”

皇后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了,她的手指再一次轻轻滑过凤印的表面:“是……一定是我。”

只是一个无子的皇太后,怎样才能稳固住自己的权势呢?

皇后歪头对秋音道:“你叫人去看看……丹阳睡了么?”

26.世子大婚

丹阳郡主也算是个人才了。

即便楚明轩上次已经明确拒绝了她一起去观韩王世子成婚大礼的邀请,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却仿佛是牛皮糖转世,丝毫不以为忤,仍然不定期地向太子传达那么一波香风。

“表哥尝尝这个雨前龙井,是我在南方做官的表叔托人捎过来的,上次进宫的时候我带了些去,连皇上喝了都说好呢。”

楚明轩没喝她递过来的茶,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信息:“皇……母后带你去看我父皇做什么?”

“表哥说的是哪里的话,不做什么就不能请个安了么?”丹阳笑靥如花,“何况皇上也很喜欢我呢,上次还说,‘丹阳若是嫁给了外人,怕是就不能再时时来宫里探望了,这可怎么好?’”

楚明轩眉心一震,置若罔闻。

丹阳久久地把茶杯递到他唇边,见楚明轩一直视若不见,丹阳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把茶杯又拿了回来,放到一边的桌上。

“表哥……”她低声道,“我知道你和沈府的小姐过往甚密,但是……那有什么用呢?迄今为止,宗室里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谁会认可她呢?”

楚明轩侧过脸来,看着丹阳,足足有半刻钟的时间没有说话。

就在丹阳在他沉而冷的目光下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冒出来时,楚明轩突然微微一笑。

他一笑就像阳光骤然刺破了层层冰面,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多谢提醒。”他轻轻地说。

楚明轩很快就身体力行地向丹阳郡主解释了什么叫做“向宗室发出无声的通知”。

“坐这儿。”楚翎风与南宫晴成婚的大礼上,他非常自然地拦住了正一头懵地乱撞的沈小姐。

“……为啥?”如柏看着楚明轩身边的位子,一头雾水。

“就是这样安排的。”楚明轩用一种清冷而平静的声音,有理有据地说道,“按照礼俗,男方的堂兄要和女方最好的朋友位置挨着,这样对新人日后早生贵子很有助益。”

如柏愣了愣,感觉定下这个规矩的老祖宗一定是脑子坏掉了……然而她精力都费在了破案上,别的知识都不太关心,对于婚宴上礼俗约定怎么坐并不是很熟悉。

“楚明轩肯定比我懂……听他的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二小姐十分听话地在楚明轩身边坐下了。

于是在这场盛大的婚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沈如柏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到了楚氏宗室的队伍里,坐上了诸位王妃的首席……

连被幸福冲得头脑发昏的新娘子都注意到了这边。

“天啊!”南宫晴在心里默默嘀咕,“这怕是史上最霸气的准太子妃了吧?”

如柏本人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被动地完成了“太子妃身份宣言”,她全程除了一边观礼一边为南宫晴的幸福激动得热泪盈眶外,就是和楚明轩吵闹。

“那个羊腿你吃不吃?不吃给我。”

“那个杏仁羹你喝不喝?不喝给我。”

“那个清炖燕窝……你吃?吃也不行,给我。”

于是众人又全都目睹了一贯冰雪难消的太子殿下和准太子妃相谈甚欢,还一直其乐融融地给她夹菜。

本来应该冗长琐碎的皇家婚宴过程就这样在这些闹剧里显得并不枯燥,有些人只是看了心里发笑,有些人却是看后心里恐惧暗惊……

楚明轩就这样以绝对的姿态,宣告了沈家二小姐的地位。

从此凡是想要害她的人,都必须要先过东宫这一关。

相比太子这边的无声风波,韩王世子殿下与南宫晴的结合倒是显得中规中矩。

韩王世子风姿绝代,他成婚的消息刚一传遍京城,便有无数春闺少女黯然失色地掉下了伤心泪,更有甚者格外痴心痴情,闹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然而一切都不能阻止二人的成亲。

入夜时分,宾客散去,终于进入了洞房花烛时分。

南宫晴坐在一片黑暗里,头上盖着所有新嫁娘都会蒙着的红盖头,整个人在等待的过程里一直在发抖——说不清是因为幸福还是紧张。

一直到现在,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如此不真实,以至于楚翎风掀开她盖头的那一瞬间,一颗巨大的眼泪直接顺着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嗯,哭什么?”楚翎风笑着弯下腰来,他生而温润,即使是喜衣这样鲜艳的大红色也能被他无端穿出一种君子如玉的美感,“不要害怕,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南宫晴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来,她怕哭花了妆,竭力忍着,小声问:“我只是觉得不真实——翎风,为什么是我?”

是啊,为什么是她南宫晴呢?

有那么多世家想把女儿嫁给韩王世子,而南宫府相比之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医之家。

有那么多绝世美貌的女子爱慕着墨宝值千金的翎风公子,而她南宫晴只是中等姿容。

那一晚他的救命之恩已经是上苍慷慨的恩予——然而南宫晴从未想过,这个自己还未见过时便爱慕不已的人……居然会娶自己。

“我不够美丽,家里也无法帮你什么……”南宫晴小声啜泣道。

“不哭……”楚翎风定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去,把南宫晴的眼泪吻掉。

“我娶你,是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

“我很早前就想过,我的妻子,她不必多么貌美,也不必有多么显赫的出身。”

“我只是想要一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子,这样她就能够了解我的所有心意,站到和我相同的高度。”

“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很多,也有很多说过喜欢我,但是她们其实都并不懂我,大部分的女人,其实都并无智慧。”楚翎风低声道,他的嘴唇温柔地覆盖到南宫晴的皮肤上,每一个印记都滚烫到南宫晴浑身发抖,“但是你不同,灯会那天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听到你的推理,就知道你足够聪明……阿晴,你一定是能够懂我的人。”

南宫晴的眼泪突然在那一瞬间全部干涸了。

她僵直着身体,整个人从头到尾凉了个遍。

——那一刻她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如坠冰窟”。

其实南宫晴算不得多么机灵的人。

然而可能是因为两个涉及到的人,一个是她把一颗心全奉献出去的意中人,另一个是从小了解到大的朋友……那一刻南宫晴的灵台极其澄明,突然就猜到了可怕的真相。

然而她仍是不愿意相信。

不会的,总不可能那么巧……

她颤抖着,不死心地低声问:“是不是我当时,穿着月白罗裙,系着……”

“系着茱萸粉的披纱。”楚翎风低声笑了一下,温热的唇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无限温柔地说,“阿晴……你是在考我么?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南宫晴沉默良久。

就在楚翎风几乎要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时,南宫晴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是。”南宫晴低声道,她本就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声音沉下来之后温和低婉到极致,“翎风,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沈——如——柏——

她在心里低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如柏,不管怎么说,仍然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样一段姻缘,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今生都没有这样幸运的机会。

今生今世,哪怕是永远活在你的影子里,哪怕是永远需要努力扮成你的样子,我也是知足的。

只要眼前这个人在我身边,一切我就都可以接受。

如柏虽然也预感灯会那天发生过的乌龙迟早要被南宫晴察觉到,但是她细细想过一遍之后,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一日夫妻百日恩,楚翎风对自己那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之后有阿晴一日一日的陪伴,他就算知道了真相想必也不会再想起自己。

至于阿晴,她对楚翎风的倾慕,如柏全程目睹,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纵然有点儿误会,但并不会因此有什么差错。

何况如柏现在心里牵挂着更重要的事。

她现在正坐在杏花阁里,然而并不是坐在柳七复那。

“沈姑娘啊……”王鸨母给她倒了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上次的案子不是已经查出来了吗?和我们杏花阁真的再没干系了呀……”

“我知道。”如柏抿了一口茶水,“我来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首先,苏浣溪生前——不需要是最近,一个月内,哦不!近半年之内,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王鸨母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在浣溪出事的时候就已经问过我了……着实是没有啊。”

如柏皱眉:“连出门都算上,她的每一次出门都是去了哪里,有没有哪次去的地方和平时不太一样?”

苏浣溪被灭口得实在是太蹊跷了。

就算她是岳贵人的小师妹,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那凶手早干什么去了,怎么等了这么多年才动手?

一定是近期发生过什么,让幕后的人对她起了杀心。

王鸨母托着涂满了白粉的下巴想了许久,才道:“浣溪出去过很多次啊……”

“要单独的。”如柏道,“没有任何人和她一起。”

苏浣溪的秘密显然并没有告诉陆学年,否则也就不会莫名其妙中了借刀杀人之计,死于恋人之手。

如果连亲密如陆学年都没有告诉的话,显然更不可能再告诉别人。

“那就只有上个月上旬的时候,她去探望过一个早年结识的姐妹……”

如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在哪里?”

27.共访山宅

楚明轩和如柏一起远远地望着那座坐落在山中的宅子。

京城四周有一些山,都不算太高,零零散散地住着些人,有些达官贵人们求个清净,便在这里建了宅子,在闲来无事的时候过来住一段时间。

“看来苏浣溪的这个姐妹嫁得不错,宅子修得还挺别致的……”如柏喃喃道。

那座宅子单独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和周围并不联通,只有一座吊桥架在悬崖上。

楚明轩没搭腔,他对如柏还在坚持要帮他查这件事感到很不满意,因此被如柏拽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冷着脸,如柏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搭理,顶多回个“哦”、“嗯”、“是吗”……

如柏简直有种错觉,那就是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冷言冷语没有好话的楚明轩又回来了。

走到吊桥边,楚明轩依然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冷冷地问如柏:“你怕高吗?”

如柏其实艺高人胆大,完全没在怕的……

但是鬼使神差地,她感觉自己应该适当地示个弱,于是半带讨好地点点头,说:“怕。”

楚明轩微微点了个头,说:“那你把眼睛闭上吧。”

如柏:“啊?”

虽然口头上十分疑惑,但楚明轩的气场太过强大,她下意识地就服从了,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如柏只觉得周身一轻——楚明轩直接凌空把她抱了起来。

如柏:“……”

楚明轩的下巴几乎正正好好地在她头顶,温热的呼吸从她的发丝间轻轻穿过,带着幽微而清冷的龙涎香。

如柏觉得这案是没法儿查了,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转动。

她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楚明轩的脖子:“你……有话好好说,别在桥上把我扔下去!”

楚明轩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稳稳通过了吊桥。

挺短的一段路,如柏只觉得长得像环绕了京城一圈……

楚明轩要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依然死死地搂着对方的脖子不松手,整个人完全没有回过神儿来,同时心跳已经飙到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

楚明轩感受得到她“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疑惑地一挑眉:“你怕高怕得这么严重吗?”

“没没没……”如柏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连滚带爬并恋恋不舍地从太子殿下的怀抱里回归到脚踏实地的状态,“不严重不严重……哦不,非常严重非常严重……”

楚明轩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沈二小姐,没有对她突然变傻的状态发表评论。他转身迈开长腿,直接向宅子走去。

如柏勉强平复了心情,追上楚明轩,二人一起在宅子的门前站定。

楚明轩叩了叩门。

良久,没有人应。

如柏心下疑惑,用力拍了拍门,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在吗?”

“姑娘……”一个背着柴篓的老山民恰巧路过,他擦了一把汗,远远地对如柏道,“你找错地方了吧,这座宅子空了大半年啦。”

如柏猛地一震,她抬起头来看向楚明轩,在对方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等一等!”她叫住老山民,“你的意思是,半年之内,这里一直没有人?”

“没人呀。”老山民的脸上全是沟壑般的皱纹,一看就是在山里经受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我就住这边儿上,你看,那边儿山头上的木头房子就是我家,这有没有人住我还不清楚?”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少年一路狂奔着蹿了过来,同时一个微胖的妇女在后面大声叫喊道:“站住!别跑!”

那老山民躲避不及,被少年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路边。

“小崽子!年纪不大就这么坏!”那女人冲上来,一把揪起少年的领子,“你自己说!偷了多少次了!那灵芝是我好不容易采回来,要给我家小孩换救命钱的!你也偷!”

她一把拉开少年外衣的前襟,两颗晒得半干的灵芝滚了出来,被那胖女人一手抢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金光灿灿的物件儿在这一扯一拉之中被连累,也从少年的衣襟里滑了出来,掉到了一边的地上。

如柏正忙着把被撞倒在地的老山民扶起来,随手捡起那个掉落的物件,她嘴里还没忘劝一句架:

“大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下一秒,在看清了那个物件是什么的时候,她猛地愣住了。

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

如果说这只是让她有些惊讶的话,那么再细看一眼之后,如柏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冻住了。

那簪子由纯金打造,整个簪子呈树枝状,细小的枝干上,以极为精巧的手艺雕了数朵含苞待放的杏花。

——这是杏花阁当年三位花魁占尽风流时,特意为她们三个打造的。

以及那簪尾刻了一个小小的字——“溪”。

——歌魁苏浣溪的簪子!

“你……”如柏一把推开那个还在骂街的大婶儿,盯着少年的眼睛道,“这根簪子是从哪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不吭声。

旁边的妇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哼一声:“还能是哪来的?偷来的呗!”

那少年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大叫:“这就是我的!”

“得了吧,你一个男娃子,揣着根簪子?谁信你的鬼话!”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少年吼起来,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而眼神鬼祟而瑟缩——

贫穷已经把这样年轻的一个孩子变成了偷盗的惯犯,然而他做着可恶的事情,说话举止的神态却仍然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透着青涩和幼稚。

“李婶儿……李婶儿……”不远处,又有一对青年男女出现了,都约摸是二十出头的年龄。

其中的女孩拉过怒气冲冲的女人,“小武又给您添麻烦了……他还小,您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让您损失了多少钱,我们赔……”

一直怒火万丈的李婶儿看着眼前极力赔不是的女孩,一腔怒火泄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是无奈道:

“阿若,小武到今天这个样子,实在是你太惯着他了。”

阿若咬咬嘴唇,道:“我家状况您也知道,爹娘去世得那么早,就给我留了这么一个弟弟,我家就剩这么一点香火,您看……”

李婶儿恨铁不成钢,对着阿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转头看向她身后那个壮实的青年山民:“大牛,你媳妇纵容她弟弟,你这个做姐夫的怎么也不管管?”

大牛耸耸肩,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明显十分讷于言辞,只能用肢体语言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边一团乱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宅子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楚明轩一直站在一旁,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站在门里面,手扶着门框,眼神毫无波动地扫过面前这一圈山民,道:“吵什么吵?山里的清净都被你们这样的愚民给毁了。”

众人看到一直没人住的宅子里骤然出现了一个人,全都吓了好大一跳,那先前信誓旦旦地说这里一直没人住的老山民最先开口问道:

“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严子周,是个游历到京城的书生。”那年轻人冷冷地回答道。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途经此地,恰逢昨夜暴雨,借宿一晚。”

严子周瞥了一眼那老山民,平声道:“这里门没锁,也没有人住,我便擅做了一回主张,抱歉。”

如柏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他住都住完了,还抱什么歉……何况刚刚还嫌邻居吵闹。

当然现下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个叫小武的少年手里拿的那根簪子。

那根属于苏浣溪的簪子。

然而小武固执地只会嚷嚷着否认,从他嘴里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不过既然这里土生土长的山民会拿到苏浣溪的簪子,那么王鸨母给出的信息就证明是没有错误的——苏浣溪确实来过这里。

那么这座宅子里没准会有线索。

想到这里,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一起迈进了这座宅子。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歇了下来。

然而就在如柏和楚明轩在宅子内四下查看时,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人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将一枚信号弹无声无息地抛到了空中。

“那个老山民说的没错,这里确实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楚明轩看着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床铺道,“不过他说的是最近这半年内……那么之前,宅子的主人是谁?”

老山民被如柏唤了进来,如柏塞给他一点散碎银子,问道:“大爷怎么称呼?”

“哦,我姓于,叫我‘老于头’就行。”

“于大爷——这宅子在半年前的主人是谁?”

老于头抓抓花白的头发,为难地表示这宅子并没有什么传统意义上长久居住的主人。

“建成了好几年了吧,就间间断断地住过几次人,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月。”

老于头道:“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带着手下人,那模样。啧……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每次来也就是小住几天,应该也就是看看风景什么的吧,之后就走了。”

老于头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如柏给他的碎银子,每道皱纹里都盛满了心满意足。

“你可记得那公子的长相?”楚明轩皱眉道。

京城里大富大贵的公子哥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应该没有他楚明轩不认识的。

就是不知道这位贫苦的老山民对“大富大贵”的定义是什么了,如果随便哪个穿点金戴点银的暴发户之子也被他判定为“大富大贵”的话,那楚明轩还真没什么办法。

“看您说的,我这样的大老粗,哪能近人家细皮嫩肉贵人的身,左不过是远远地看过几眼,让我说我也说不大上来……不过也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吧,就记得模样好得很!”

楚明轩气场强大,老于头一直不太敢直视他,此刻回答楚明轩的问题,才多看了两眼:

“别说……我感觉那公子的身形轮廓,长得和您还有点儿像……”

如柏扶住额头。

丑陋的男子大多丑陋得千奇百怪,然而美男子却总是美得相似。

和楚明轩轮廓相似……这京城里长身玉立的公子足有上百号,老于头这话说了和没说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没别的事儿了,天色不早了,于大爷赶紧回……”如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喧闹声。

“又出啥子事儿了?吵吵个没完没了的……”老于头不耐烦地转脸过去。

那个叫“大牛”的年轻山民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吊吊吊吊……吊桥被人弄断了!”

他话音未落,如柏和楚明轩都震惊地站了起来,老于头目瞪口呆地傻在了原地。

八个人齐聚在了吊桥边。

如柏、楚明轩、老于头、李婶儿、小武、小武的姐姐阿若、姐夫大牛,以及那个路过的书生严子周,一齐呆呆地看着断掉的吊桥。

他们这一边的锁链还是固定好的,然而那一边的锁链已经被卸了下来,整个吊桥的重量全被一根不算太粗的麻绳吊着,险之又险地系在那一端。

“本来是两根的……”李婶儿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神儿来,惊魂未定地说:

“是小武没注意,直接踩了上去,那边的绳子立刻断了一根,第二根也眼看着就要断,幸好我和大牛在旁边,赶紧把小武拽了回来。也幸亏是小武这样重量轻的,换作大牛这样的,估计直接就掉到悬崖底下喂野狗去了……”

这妇女和沉默寡言的大牛正好相反,一唠叨起来简直停不下来,楚明轩总结了一下她话语的中心意思,言简意赅道:

“简而言之,我们出不去了。对么?”

如柏看了一眼那摇摇欲坠、显然是不能过人了的吊桥,又看了一眼往下一瞧能让怕高的人当场吓得气绝身亡的悬崖,心里无端掠过了一丝阴影。

这个山宅唯一通向外界的路就这样断了。

众人脸色惨白地默认了,阿若胆子不太大,直接小声哭了起来,大牛赶紧把她揽过来,小心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李婶儿也在旁边劝道:“放心,我一般出来顶多在外边过一夜,第二天晚上再不回家的话,我家那口子肯定要找过来的,到时候让他把那边的链子挂上不就行了?”

阿若仍然在小声抽泣:“那……那今天和明天晚上,怎……怎么办啊?”

“在哪儿不能凑合俩晚上?”李婶儿大大咧咧地说,“这山里野果野菜一样都不缺,还能把人饿死啦?何况咱又不是没挨过饿,听婶儿的,别哭啦。”

这胖胖的妇女脾气火爆起来的时候那真是十分火爆,然而本质上确实是个好人,温柔的时候也堪称温柔。

那阿若被她这么一哄,也不哭了,道:“也不知道这个宅子住不住得下这么多人。”

“住得下。”

众人一愣,竟然是一直冷冰冰的严子周开口了。

“宅子很大,里面房间很多,一人住一个都够。”

如柏看了一眼严子周。

这位严公子虽然也冷,但和楚明轩的清冷疏离显然不是一个类型的——

这家伙更像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说起话来总是硬邦邦的,脸上也不习惯做什么幅度太大的表情,故而就显得冰冷起来。

严书呆子显然没有察觉到沈如柏对自己的暗中观察,只是以在这里多住了一晚的身份招呼大家道:“都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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