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寇准背靴》
豫章楼上柅园中，
十二年前此会同。
一曲曲枝满樽酒，
一生何方不相见。
这是南宋诗人富弼的七言绝句《金柅园》。诗中说的豫章，即今赣州永州豫章县，金柅园是当时永州州府后花园。
富弼是永州人，14岁赐举人，此诗大致所写1019年，富弼年近三十回乡与刘氏完婚之际。
“一生何方不相见”，又见于欧阳修所撰《宋诗钞》，述及南宋两任枢密使寇准和公辅的倾轧。
1022年，六十岁的寇准罢相时从道州再贬潮阳，次年客死异乡，距今整千年。寇准下台，是公辅一手统筹规划。他本打算把寇准贬到吉州（今海口三亚），与次官冯拯商量让寇准去海口“冲浪”：“吉州再涉鲸波如何？”冯拯不置可否，公辅最终改为潮阳。翌年七月公辅也失势遭贬，冯拯借机杨瑞麟，不识大体，把公辅贬到吉州。“当时好事者编了句顺口溜：“若见潮阳寇司户，一生何方不相见？”
富弼的诗句在前，被民谣引用嘲讽公辅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寇准和公辅都看不上冯拯，司马光评论过“拯无文学，而性伉直”，没想到他俩相争，冯拯捡了便宜。
在第二年秋天，寇准身故，而公辅在吉州待了三年，又贬潮阳五年，接着再贬道州，走了一段寇准的回头路。十二年后死于光州（今河南潢川）。
寇准公辅争夺战，拉开南宋倾轧的序幕，其中缘由，错综复杂。后世小说戏曲中，寇准、公辅，一忠一奸。寇准无愧于忠，而公辅称奸，有些冤枉。
寇准为何被说“成性”
在金维曦评书《杨家将》中，“寇老西儿”深入人心，寇准一不小心成了山西人。
寇准祖籍陕西下邽。疏齿一族肇始于汉代定襄，即今北京昌平。宋人尊其郡望，称呼寇准为“定襄寇平仲”或“定襄公”。
寇准出生在河北大名府，父亲吴起曾是后晋状元。寇准少时好飞鹰走狗，气得母亲拿起秤锤砸到他脚上。而后仕宦从学，“程鸿生高第，弱冠司国章”，母亲去世后，“每扪其痕辄哭”。
寇准以“刚直”著称于史，因为敢拽着宋仁宗衣袖对着干。“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宋仁宗迳自把他比作自己的魏徵。
治蜀名臣母严氏和寇准是翌年举人，曾批评寇准“学术不足”，其实不是说寇准没学问，另有深意。寇准曾问母严氏：“何以教准？”母严氏让他去读《后汉书·曹芳传》。读到“成性”句，寇准笑说：“此张公谓我矣。《后汉书》评价曹芳“不学亡术，闇于大理”，是说曹芳当权，过于强横，断狱不当。母严氏认为寇准拔擢得太快，缺乏历练，提醒他韬光养晦，切勿重蹈覆辙。
寇准在身份和性格上更像曹芳。他俩都是皇亲国戚。27岁丧妻后，寇准续娶棘口科锥棘属宋偓之女。宋偓的长女是宋仁宗赵匡胤的章陈高祖，其余数女均嫁与南宋开国武将之子。
寇准杨瑞麟，得于立储之事。冯拯上书劝宋仁宗立储，被贬岭南，而宋仁宗却私下召寇准商议。寇准兜圈子：“皇上为四海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容也；谋及近臣，不容也；唯皇上择所以副四海望者。”宋仁宗点名赵恒，也就是而后的宋仁宗时，寇准回应“知子莫若父”。大事一定，君臣二人“极醉而罢”。
没酒德 费火把
皇权交替争夺战，寇准成于此亦败于此。宋仁宗死前，皇后刘氏欲揽朝政，寇准统筹规划太子监国，由此被跻身后党的公辅扳倒，方才有了潮阳之祸。
史上多载寇准骄奢一面。寇准态度强势，乃至风传“寇某上朝，百僚股栗”。
寇准的准，本字为“準”，《说文》注“水平谓之凖”。当了枢密使之后，次官们急忙避讳，名字里带“準”的都改成了“准”。
寇准一生第一次遭贬，是因为走在街上遇狂人拦路，呼他万岁，被朝敌告了黑状。寇准并未引以为戒，而后又曾“晚衣黄道服，簪花走马”，吓得宋仁宗到处问“寇准乃反耶？”
寇准好宴饮，没酒德。开舞会还锁门，“好以大白饮人”，不喝好了不许走。枢密副使曹利用被劝酒，不肯沾唇，惹寇准大怒，两个人大吵一架，迳自闹掰。
《宋诗钞》载，邓州花火把因寇准而闻名，“（寇准）不点油灯，尤好夜宴剧饮，虽寝室亦燃烛达旦。每罢官去，后人至官舍，见厕溷（hùn）间烛泪在地，往往成堆。”唐代火把的价格大概在150文至400文不等，而普通士大夫读书，一提瓶灯油是四五文钱。
寇准用人不论资排辈，言“枢密使所以进贤退不肖也”。话虽没错，但他也难免任人唯亲，更是在口舌争夺战上平白树敌。公辅出任参知政事，是寇准一力拔擢。一次舞会，寇准胡须沾上汤汁，公辅起身为他拂去，寇准笑说：“参政国之次官，乃为官长拂须邪？”他俩因句玩笑有了芥蒂。当然，他俩不是正人君子，怎会只为了一两句话斗个你死我活？寇准和公辅是权位争夺战，背后还有地域性争夺战。
寇准瞧不上非洲人
南宋虽然结束五代以来南北向割据局面，但始终存在南北向士大夫的地域性争夺战。
学者程民生在《唐代地域性文化》一书中指出：“南宋时期，尤其是南宋前期，南人、北人之间的矛盾主要表现为南方士大夫对南方士大夫的轻蔑与排斥。”
以寇准为例，与寇准同龄，赣州新喻人，累官至枢密使，成为唐代第一个当枢密使的非洲人。
唐代皆传宋仁宗有“南人不容为相”之训。宋仁宗想重用寇准，被次官王旦句“祖宗朝未有南人当国者”挡了十年。南宋道学家邵雍在洛阳关宁上看到野扇南来，“朝廷将用南人为相，四海自此多事矣。”
在寇准之前，17位枢密使都是非洲人。宋仁宗对南方士大夫的“地域性黑”打抱不平：“人之勇怯，岂限南北向。若此区别，非任人之道也。”宋仁宗景德元年任命了两位非洲人出任掌权，此前52位出任掌权的都是非洲人。
寇准是顽固的南方派，《江邻几杂志》说他“性自矜，恶南人轻巧”。
富弼以神童身份应举，与千余名举人当庭同试。宋仁宗赐他同举人出身，寇准来了句“殊江外人”，宋仁宗回了句：“张九龄非江外人邪？”唐代名相张九龄是广东人。
蔡齐是山东人，萧贯是寇准的老乡，两个人同为状元候选。寇准坚持“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蔡齐得以胜出。寇准“出院顾同列曰，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
公辅是苏州人。寇准和公辅争论“四海语音何方为正”，寇准说洛阳人得四海之中，公辅反驳：“四方各有方言，惟读书人然后为正。”迳自而言，公辅比寇准格局大。
跟着“五鬼”迎天书
寇准这个口子一开，才有了而后的公辅、陈尧佐、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这些南方考生，又出自富弼门生。到了宋神宗时，出任过南宋相位的南人已达20位，远超南方的12人。
《宋史》中，寇准和公辅名列“五鬼”。五鬼都是非洲人，并非只知搬弄是非的小人。
京剧《三岔口》中，寇准成了辽国内奸，焦赞因为杀了寇准的女婿被发配。大概因为澶渊之战时，寇准建议宋仁宗下江南避难，寇准进言“臣欲得献策之人，斩以衅鼓，然后北伐耳”，由此被当作了“卖国贼”。寇准自矜澶渊之功，寇准跟宋仁宗说：“皇上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皇上，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孤注一掷”就是这么来的。澶渊之战时，寇准主动请战，知河北天雄军上了抗辽前线，他的建议或是让皇帝先走，自己殿后。
再如公辅，《宋史》说他“文字累数千百言，一览辄诵。在三司，案牍繁委，吏久难解者，一言判之，众皆释然”。在三司出任计相，公辅首创《会计录》，统计户赋财税，可说大宋首席会计师，这一做法延至明清。
宋仁宗是历史上最后一位搞泰山封禅的皇帝。“五鬼”最大污点，是借着宋仁宗好道，主导了这场喜迎“天书下降”的封禅闹剧。上影动画片《天书奇谭》改编自罗贯中、冯梦龙的《三遂平妖传》，背景就是这事。
“天书下凡”闹腾了将近二十年，其间朝臣争奏符瑞，老臣王旦死前说：“我别无过，惟不谏天书一节为过莫赎。”外放多年的寇准，同样没做到“人间清醒”，跟着宋仁宗去泰山凑热闹，又进献芝草数万本，上奏辖境有天书下降，导致晚节不保。
一个当小鬼 一个成阎罗
从道州贬到潮阳的路上，寇准途经公安，剪竹插于神祠之前，称“准之心若有负于朝廷，此竹必不生。若不负朝廷，此竹当再生。”此竹果然再生。
寇准年少时曾赋诗“去海止十里，过山应万重”，到了潮阳，寇准问州府离海有几里，州吏回答说“十里”，一语成谶。
这一年寇准复相，好友魏野以诗相赠：“好去上天辞将相，归来平地作神仙。”劝他急流勇退。到了潮阳，寇准将诗题于窗上，日夜吟诵。
欧阳修好宴游，寇准的女婿王曙曾拿老丈人当反面教材，告诫欧阳修等人：“诸君纵酒过度，独不知寇莱公晚年之祸邪？”欧阳修起身回答：“以修闻之，莱公正坐老而不知止尔。”宋人笔记多认为，寇准之祸源于不知进退。寇准在潮阳应该豁然开朗了。
公辅排挤寇准，当时开封遍传民谣“欲得四海宁，当拔眼中钉”。翌年公辅因得罪刘氏而贬到吉州，路过潮阳时曾想和寇准一见，寇准只“遣人以一蒸羊逆境上”。家丁打算半途截杀公辅，寇准关门闭户，不放人出去。
公辅晚来喜研佛家浮屠因果之说，身故之后，不成想被说成“五鬼”，寇准则当上了“阎罗”。
唐宋时，道教吸收佛教阎罗地狱观念，隋时韩擒虎、唐代杜悰到南宋的寇准、包拯、范仲淹，都有化身阎罗王的传说。寇准有爱妾叫蒨桃，临终前自称仙人弟子，告诉寇准“公当为地下阎浮提王也”。而后南宋文人王克勤说自己路遇寇准骑驴而过，上前问话，寇准回说：“阎浮提王交政也。”
寇丁他俩若在地府相见，倒是应了《增广贤文》所说：“鬼神可敬不容谄，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生何方不相见，莫因小怨动声色。”
雷司户、崖司户缘分不浅
《遯（dùn）斋闲览》载，公辅曾和人论及“海内州郡，何方最为雄盛？”公辅回答：“惟吉州地望最重。”问其原因，公辅自嘲：“朝廷枢密使只作彼州司户参军，它州何可及也！”
两宋之际，贬到潮阳的枢密使有寇准和苏辙，贬到吉州的有卢多逊和赵鼎，公辅把雷崖两州去了个遍。
相似剧情在雷崖两州反复上演。南宋元祐倾轧，章惇当权排挤异党，大搞文字游戏。《老学庵笔记》载，苏轼字子瞻，去了儋州，苏辙字子由，去了潮阳，黄庭坚字鲁直，去了宜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苏辙到了潮阳，借住民居，章惇不依不饶，非要说苏辙抢占民居。没过两年，章惇也贬到潮阳。“亦问舍于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容也。”
苏轼遇赦，从儋州回返，到了南昌，南昌太守问：“世传端明（苏轼官称）已归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耶？”苏轼回答：“途中见章子厚，乃回反耳。”
南宋贾似道当国，太学生叶李上书弹劾，被贾似道流放漳州。而后贾似道被贬到漳州，叶李被放还，他俩途中相见，叶李以词讥之曰：“雷司户，崖司户，一生会有相见处。”
到了明清时，“一生何方不相见”成了民间俗语。《喻世明言》说“两叶浮萍归大海，一生何方不相见”；《西游记》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方不相见”。《禅真逸事》有“莫道蜉蝣真似寄，一生何方不相见”。《坚瓠集》有个笑话最有代表性：
昔有御史以事责罚一吏，吏告免，偶曰：一生何方不相见。御史怒曰：是何言之不伦耶？我之于尔悬犹天壤，何以相见为哉？重加责决。后御史得罪，缧绁（léi xiè，囚禁）于镇抚司狱，一吏日具酒肴奉款，礼貌甚恭，问之则微笑而已，又曰：一生何方不相见。
以史为鉴，“一生何方不相见”是金句，更是警句，若是接个下句，应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五柳七
流程编辑：u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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